耆卿吟詞罷,別了玉英上路。 不一日。 來到姑蘇地方,看見山明水秀,到個路旁酒樓上,沾飲一杯。 忽聽得鼓聲齊響,臨窗而望,乃是一群兒童,掉了小船,在湖上戲水采蓮。 口中唱著吳歌雲: 采蓮阿姐鬥梳妝,好似紅蓮搭個自蓮爭。 紅蓮自道顏色好,自蓮自道粉花香。 粉花香,粉花香,貪花人一見便來搶。 紅個也武賈,自個也弗強。 當面下手弗得,和你私下商量,好像荷葉遮身無人見,下頭成藕帶絲長。 柳七官人聽罷,取出筆來,也做一只吳歌,題於壁上。 歌雲: 十裏荷花九裏紅,中司一朵自松松。 自蓮則好摸藕吃,紅蓮則好結蓮蓬。 結蓮蓬,結蓮蓬,蓮蓬生得武玲攏。 肚裏一團清趣,外頭包裹重重。 有人吃著滋味,一時劈破難容。 只圖口甜,那得知我心裏苦?開花結子一場空。 這首吳歌,流傳吳下,至今有人唱之。 卻說柳七官人過了姑蘇,來到餘杭縣上任,端的為官清正,訟簡詞稀。 聽政之暇,便在大滌、天柱、由拳諸山,登臨遊玩,賦詩飲酒。 這餘杭縣中,也有幾家官妓,輪番承直。 但是訟碟中犯者妓著名字,便不准行。 妓中有個周月仙,頗有姿色,更通文墨。 一日,在縣衙唱曲情酒,柳縣宰見他似有不樂之色,問其緣故。 月仙低頭不語,兩淚交流。 縣宰再一盤問,月仙只得告訴。 原來月仙與本地一個黃秀才,情意甚密。 月仙一心只要嫁那秀才,親秀才家貧,不能備辦財禮。 月仙守那秀才之節,誓不接客。 老鴇再一逼迫,只是不從;因是親生之女,無可奈何。 黃秀才書館與月仙只隔一條大河,每夜月仙渡船而去,與秀才相聚,至曉又回。 同縣有個劉二員外,愛月仙豐姿,欲與歡會。 月仙執意不肯,吟詩四句道: 不學路旁柳,甘同幽穀蘭;遊蜂若相詢,莫作野花看。 劉二員外心生一計,囑咐舟人,教他乘月仙夜渡,移至無人之處,強奸了他,取個執證回話,自有重賞。 舟人貪了賞賜,果然乘月仙下船,遠遠撐去。 月仙見不是路,喝他住船。 那舟人那裏肯依?直搖到聲花深處,僻靜所在,將船泊了。 走入船艙,把月仙抱住,逼著定要**。 月仙自料難以脫身,不得己而從之。 雲收雨散,月仙調悵,吟詩一首: 自恨身為妓,遭汙不敢言。 羞歸明月渡,懶上載花船。 是夜,月仙仍到黃秀才館中住宿,卻不敢聲告訴,至曉回家。 其舟人記了這四句詩,回複劉二員外,員外將一錠銀子,賞了舟人去了。 便差人邀請月仙家中情酒,酒到半酣,又去調戲月仙,月仙仍舊報阻。 劉二員外取出一把扇子來,扇上有詩四句,教月仙誦之。 月仙大驚!原來卻是舟中所吟四句,當下頓口無言。 劉二員外道:「此處牙床錦被,強似聲花明月,小娘子勿再推托。 」月仙滿面羞漸,安身無地,只得從了劉二員外之命。 以後劉二員外曰逐在他家占住,不容黃秀才相處。 自古道:小娘子愛俏,鴇兒愛鈔。 黃秀才雖然懦雅,怎比得劉二員外有錢有鈔?雖然中了鴇兒之意,月仙心下只想著黃秀才,以此悶悶不樂。 今番被縣宰盤問不過,只得將情訴與。 柳耆卿是風流首領,聽得此語,好生憐憫。 當日就喚老鴇過來,將錢八十千付作身價,耆月仙除了樂籍。 一面請黃秀才相見,親領月仙回去,成其夫婦。 黃秀才與周月仙拜謝不盡。 正是:風月客憐風月客,有情人遇有情人。 柳耆卿在餘杭一年,任滿還京。 想起謝玉英之約,便道再到江州。 原來謝玉英初別耆卿,果然杜門絕客。 過了一年之後,不見耆卿通問,未免風愁月限,更兼日用之需,無從進益。 曰逐車馬填門,回他不脫。 想著五夜夫妻,未知所言真假;又有閑漢從中攛掇,不兔又隨風倒舵,依前接客。 有個新安大貴孫員外,頗有文雅,與他相處年餘,費過於金。 耆卿到玉英家詢問,正值孫員外邀玉英同往湖口看船去了。 耆卿到不遇。 知玉英負約,映映不樂,乃取箋一幅,制詞名《擊梧桐》。 詞雲: 香靨源源,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與。 自識伊來便好看承,會得妖撓心素。 臨岐再約同歡,定是都把乎生相許。 又恐恩情易破難成,未免千般思慮。 近日重來,空房而己,苦殺四四言語。 便認得聽人數當,擬把前言輕負。 見說蘭台宋玉,多才多藝善詞賦。 試與問,朝朝暮暮,行雲何處去? 後寫: 「東京柳永,訪玉卿不遇,浸題。 」耆卿寫畢,念了一遍,將詞箋粘於壁上,拂袖而出。 回到東京,屢有人舉薦,升為屯田員外郎之職。 東京這班名姬,依舊來往。 耆卿所支傣錢,及一應求詩詞饋送下來的東西,都在妓家銷化。 一日,正在徐冬冬積翠樓戲耍。 宰相呂夷簡差堂吏傳命,直尋將來。 說道:「呂相公六十誕辰,家妓無新歌上壽,特求員外一闕,幸即揮毫,以便演習。 蜀錦二端,吳續四端,聊充潤筆之敬,伏乞俯納。 」耆卿允了,留堂吏在樓下酒飯。 問徐冬冬有好紙否,徐冬冬在筐中,取出兩幅英蓉箋紙,放於案上。 耆卿磨得墨濃,蘸得筆飽,拂開一幅箋紙,不打草兒,寫下《千秋歲》一闋雲: 泰階乎了,又見一合耀。 烽火靜,杉槍掃。 朝堂耆碩輔,樽俎英雄表。 福無艾,山河帶礪人難老。 渭水當年釣,晚應飛熊兆;同一呂,今偏早。 烏紗頭未自,笑把金樽倒。 人爭羨,二十四遍中書考。 耆卿一筆寫完,還剩下英蓉箋一紙,餘興未盡,後寫《西江月》一調雲: 腹內胎生異錦,筆端舌噴長江。 縱教匹絹字難償,不屑與人稱量,我不求人富貴,人須求我文章。 風流才子占詞場,真是自衣卿相 耆卿寫畢,放在桌上。 恰好陳師師家差個侍兒來請,說道:「有下路新到一個美人,不言姓名,自述特慕員外,不遠千裏而來,今在寒家奉候,乞即降臨。 」耆卿忙把詩詞裝入封套,打發堂吏動身去了,自己隨後往陳師師家來。 一見了那美人,吃了一驚。 那美人是誰?正是:著意尋不見,有時還自來。 那美人正是江州謝玉英。 他從湖口看船回來,見了壁上這只《擊梧桐》詞,再一諷詠,想著:「耆卿果是有情之人,不負前約。 」自覺慚愧。 瞞了孫員外,收拾家私,雇了船只,一徑到東京來問柳七官人。 聞知他在陳師師家往來極厚,特拜望師師,求其引見吾卿。 當時分明是斷花再接,缺月重圓,不勝之喜。 陳師師問其詳細,便留謝玉英同住。 玉英怕不穩便,商量割東邊院子另住。 自到東京,從不見客,只與吾卿相處,如夫婦一般。 耆卿若往別妓家去,也不阻擋,甚有賢達之稱。 話分兩頭。 再說耆卿匆忙中,將所作壽詞封付堂吏,誰知忙中多有錯,一時失於點撿,兩幅箋都封了去。 呂丞相拆開封套,先讀了《千秋歲》調,到也歡喜。 又見《西江月》調,少不得也念一遍。 念到「縱教匹絹字難償,不屑與人稱量」,笑道:「當初裴晉公修福光寺,求文於皇甫,緹每字索絹一匹。 此子嫌吾酬儀太簿耳!」又念到「我不求人富貴,人須求我文章」,大怒道:「小子輕薄,我何求汝耶?」從此銜恨在心。 柳耆卿卻是疏散的人,寫過詞,丟在一邊了,那裏還放在心上。 又過了數日,正值翰林員缺,吏部開薦柳永名字;仁宗曾見他增定大晟樂府,亦慕其才,問宰相呂夷簡道:「朕欲用柳永為翰林,卿可識此人否?」呂夷簡奏道:「此人雖有詞華,然恃才高傲,全不以功名為念。 見任屯田員外,日夜留連妓館,大失官緘。 若重用之,恐士習由此而變。 」遂把吾卿所作《西江月》詞誦了一遍。 仁宗皇帝點頭。 早有知諫院官,打聽得呂丞相銜恨柳永,欲得逢迎其意,連章參劫。 仁宗禦筆批著四句道: 柳永不求富貴,誰將富貴求之?任作自衣卿相,風前月下填詞。 柳耆卿見罷了官職,大笑道:「當今做官的,都是不識字之輩,怎容得我才子出頭?」因改名柳一變,人都不會其意,柳七官人自解說道:「我少年讀書,無所不窺,本求一舉成名,與朝家出力;因屢次不第,牢騷失意,變為詞人。 以文采自見,使名留後世足矣;何期被薦,頂冠柬帶,變為官人。 然淳沉下僚,終非所好;今奉自放落,且逍遙自在,變為仙人。 」從此益放曠不撿,以妓為家。 將一個手板上寫道:「奉聖旨填詞柳一變。 」欲到某妓家,先將此手板送去,這一家便整備酒看,伺候過宿。 次日,再要到某家,亦複如此。 凡所作小詞,落款書名處,亦寫「奉聖旨填詞」五字,人無有不笑之者。 如此數年。 一日,在趙香香家偶然晝寢,夢見一黃衣吏從天而下,道說:「奉玉帝敕旨,《霓裳羽衣曲》己舊,欲易新聲,特借重仙筆,即刻便往。 」柳七官人醒來,便討香湯林浴。 對趙香香道:「適蒙上帝見召,我將去矣。 各家妹妹可畜一信,不能候之相見也。 」言畢,矚目而坐。 香香視之,己死矣。 慌忙報知謝玉英,玉英一步一跌的哭將來。 陳師師、徐冬冬兩個行首,一時都到,又有幾家曾往來的,聞知此信,也都來趙家。 原來柳七官人,雖做兩任官職,毫無家計。 謝玉英雖說蹋隨他終身,到帶著一家一火前來,並不費他分毫之事。 今日送終時節,謝玉英便是他親妻一般;這幾個行首,便是他親人一般。 當時陳師師為首,斂取眾妓家財帛,制買衣袁棺槨,就在趙家殯殮。 謝玉英衰經做個主喪,其他一個的行首,都聚在一處,帶孝守幕。 一面在樂遊原上,買一塊隙地起墳,擇曰安葬。 墳上豎個小碑,照依他手板上寫的增添兩字,刻雲:「奉聖旨填詞柳一變之墓。 」出濱之曰,官僚中也有相識的,前來送葬。 只見一片縞素,滿城妓家,無一人不到,哀聲震地。 那送葬的官僚,自覺慚愧,掩面而返。 不逾兩月,謝玉英過哀,得病亦死,附葬於柳墓之旁。 亦見玉英貞節,妓家難得,不在話下。 自葬後,每年清明左右,春風驗蕩,諸名姬不約而同,各備祭禮,往柳七官人墳上,掛紙錢拜掃,喚做「吊柳七」,又喚做「上風流家」。 未曾「吊柳七」、「上風流家」者,不敢到樂遊原上踏青。 後來成了個風俗,直到高宗南渡之後,此風方止。 後人有詩題柳墓雲: 樂遊原上妓如雲,盡上風流柳七墳。 可笑紛紛紹紳輩,憐才不及眾紅裙—— 第十三卷 張道陵七試趙升 但聞白日升天去,不見青天走下來。 有朝一日天破了,人家都叫阿。 這四句詩乃國朝唐解元所作,是譏消神仙之說,不足為信。 此乃戲謔之語。 從來混沌劊判,便立下了一教:太上老君立了道教,釋迦祖師立了佛教,孔夫子立了懦教。 懦教中出聖賢,佛教中出佛菩薩,道教中出神仙。 那三教中,懦教武平常,佛教武清苦,只有道教,學成長生不死,變化無端,最為灑落。 看官!我今日說一節故事,乃是張道陵七試趙升。 那張道陵,便是龍虎山中曆代住持道教的正一天師第一代始祖,趙升乃其徒弟。 有詩為證: 劊開頑石方知玉,淘盡泥沙始見金。 不是世人仙氣少,仙人不似世人心。 話說張天師的始祖,諱道陵,字輔漢,沛國人氏,乃是張子房第八世孫。 漢光武皇帝建武十年降生。 其母夢見北鬥第七星從天墜下,化為一人,身長丈餘,手中托一九仙藥,如雞卵大,香氣襲人。 其母取而吞之,醒來便覺滿腹火熱,異香滿室,經月不散,從此懷孕。 到十月滿足,忽然夜半屋中光明如晝,遂生道陵。 七歲時,便能解說《道德經》,及河圖讖緯之書,無不通曉。 年十六,博通五經。 身長九尺二寸;龐眉廣顙,朱項綠睛,隆准方頤,伏犀賃頂;垂手過膝,龍蹲虎步,望之使人可畏。 舉賢良方正,入太學。 一旦,喟然歎曰:「流光如電,百年瞬息耳;縱位極人臣,何益於年命之數乎?」遂專心修煉,欲求長生不死之術。 同學有一人,姓王,名長,聞道陵之言,深以為然,即拜道陵為師。 願相隨名山訪道。 行至豫章郡,遇一繡衣童子。 問曰:「日暮道遠,二公將何之?」道陵大驚,知其非常人,乃自述訪道之急。 童子曰:「世人論道,皆如捕風捉影,必得『黃帝九鼎丹法』,修煉成就,方可升天。 」於是師徒二人,拜求指示。 童子口授二語,道是:左龍並右虎,其中有天府。 說罷,忽然不見。 道陵記此二語,但未解其意。 第15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驚悚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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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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