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說先朝一個宰相,他在下位之時,也著實有名有譽的。 後來大權到手,任性胡為,做錯了事,惹得萬口唾罵,飲恨而終。 假若有名譽的時節,一個瞌睡死去了不醒,人還千惜萬惜,道國家沒福,恁般一個好人,未能大用,不盡其才,卻到也留名於後世。 及至萬口唾罵時,就死也遲了。 這到是多活了幾年的不是!那位宰相是誰?在那一個朝代?這朝代不近不遠,是北宋神宗皇帝年間,一個首相,姓王,名安石,臨川人也,此人目下十行,書窮萬卷。 名臣文彥博、歐陽修、曾鞏、韓維等,無不奇其才而稱之。 方及二旬,一舉成名。 初任浙江慶元府鄞縣知縣,興利除害,大有能聲。 轉在揚州僉判,每讀書達旦不寐。 日已高,聞太守坐堂,多不及盥漱而往。 時揚州太守,乃韓魏公,名琦者。 見安石頭面垢汙,知未盥漱,疑其夜飲,勸以勤學。 安石謝教,絕不分辨。 後韓魏公察聽他徹夜讀書,心甚異之,更誇其美。 升江寧府知府,賢聲愈著,直達帝聰。 正是:「只因前段好,誤了後來人。 」 神宗天子勵精圖治,聞王安石之賢,特召為翰林學士。 天子問為治何法,安石以堯舜之道為對,天子大悅。 不二年,拜為首相,封荊國公,舉朝以為皋夔複出,伊周再生,同聲相慶,惟李承之見安石雙眼多白,謂是好邪之相,他日必亂天下。 蘇老泉見安石衣服垢敝,經月不洗面,以為不近人情,作《辨好論》以刺之。 此兩個人是獨得之見,誰人肯信!不在話下。 安石既為首相,與神宗天子相知,言聽計從,立志一套新法來,即幾件新法?農田法、水利法、青苗法、均輸法、保甲法、免役法、市易法、保馬法、方田法、免行法。 專聽一個小人,姓呂名惠卿,及伊子王方,朝夕商議,斥逐忠良,拒絕直諫。 民間怨聲載道,天變迭興。 荊公自以為是,複倡為三不足之說:「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 」因他性子執拗,主意一定,佛菩薩也勸他不轉,人皆呼為拗相公。 文彥博、韓琦許多名臣,先誇佳說好的,到此也自悔失言。 一個個上表爭論,不聽,辭官而去。 自此持新法益堅。 祖制紛更,萬民失業。 一日,愛子王方病疽而死,荊公痛思之甚。 招天下高僧,設七七四十九日齋醮,薦度亡靈,荊公親自行香拜表。 其日,第四十九日齋醮已完,漏下四鼓,荊公焚香送佛,忽然昏倒於拜氈之上。 左右呼喚不醒。 到五更,如夢初覺。 口中道:「詫異!詫異!」左右扶進中門。 吳國夫人命丫鬟接入內寢,問其緣故。 荊公眼中垂淚道:「適才昏憒之時,恍恍忽忽到一個去處,如大官府之狀,府門尚閉。 見吾兒王方荷巨枷約重百斤,力殊不勝,蓬首垢面,流血滿體,立於門外,對我哭訴其苦,道:『陰司以兒父久居高位,不思行善,專一任性執拗,行青苗等新法,蠢國害民,怨氣騰天,兒不幸陽祿先盡,受罪極重,非齋醮可解。 父親宜及蚤回頭,休得貪戀富貴,……』說猶未畢,府中開門吆喝,驚醒回來。 」夫人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妾亦聞外面人言籍籍,歸怨相公。 相公何不急流勇退?早去一日,也省了一日的咒署。 」荊公從夫人之言,一連十來道表章,告病辭職。 天子風聞外邊公論,亦有厭倦之意,遂從其請,以使相判江寧府。 故宋時,凡宰相解位,都要帶個外任的職銜,到那地方資祿養老,不必管事。 荊公想江寧乃金陵古跡之地,六朝帝王之都,江山秀麗,人物繁華,足可安居,甚是得意。 夫人臨行,盡出房中釵釧衣飾之類,及所藏寶玩,約數千金,布施各庵院寺觀打醮焚香,以資亡兒王方冥福。 擇日辭朝起身,百官設餞送行。 荊公托病,都不相見。 府中有一親吏,姓江名居,甚會答應。 荊公只帶此一人,與僮仆隨家眷同行。 東京至金陵都有水路,荊公不用官船,微服而行,駕一小艇,由黃河溯流而下。 將次開船,荊公喚江居及眾僮仆分付:「我雖宰相,今已掛冠而歸。 凡一路馬頭歇船之處,有問我何姓何名何官何職,汝等但言過往遊客,切莫對他說實話,恐驚動所在官府,前來迎送,或起夫防護,騷擾居民不便。 若或泄漏風聲,必是汝等需索地方常例,詐害民財。 吾若知之,必皆重責。 」眾人都道:「謹領鈞旨。 」江居稟道:「相公白龍魚服,隱姓潛名,倘或途中小輩不識高低,有毀謗相公者,何以處之?」荊公道:常言『宰相腹中撐得船過』,從來人言不足恤。 言吾善者,不足為喜;道吾惡者,不足為怒。 只當耳邊風過去便了,切莫攬事。 」江居領命,並曉諭水手知悉。 自此水路無話。 不覺二十餘日,已到鐘離地方。 荊公原有痰火症,住在小舟多日,情懷抑鬱,人症複發。 思欲舍舟登陸,觀看市井風景,少舒愁緒。 分付管家道:「此去金陵不遠,你可小心伏侍夫人家眷,從水路,由瓜步淮揚過江,我從陸路而來。 約到金陵江口相會。 」安石打發家眷開船,自己只帶兩個憧仆,並親吏江居,主仆共是四人,登岸。 只因水陸舟車擾,斷送南來北往人。 江居稟道:「相公陸行,必用腳力。 還是拿鈞帖到縣驛取討,還是自家用錢雇賃?」荊公道:「我分付在前,不許驚動官府,只自家雇賃便了。 」江居道:「若自家雇賃,須要投個主家。 」當下憧仆攜了包裹,江居引荊公到一個經紀人家來。 主人迎接上坐,問道:「客官要往那裏去?」荊公道:「要在江寧,欲覓肩輿一乘,或騾或馬三匹,即刻便行,」主人道:「如今不比當初,忙不得哩!」荊公道:「為何?」主人道:「一言難盡!自從拗相公當權,創立新法,傷財害民,戶口逃散。 雖留下幾戶窮民,只好奔走官差,那有空役等雇?況且民窮財盡,百姓餐餐不飽,沒閑錢去養馬騾。 就有幾人,也不勾差使。 客官坐穩,我替你抓尋去。 尋得下莫喜,尋不來莫怪;只是比往常一倍錢要兩倍哩!」江居問道:「你說那拗柏公是誰?」主人道:「叫做王安石,聞說一雙白眼睛。 惡人自有惡相。 」荊公垂下眼皮,叫江居莫管別人家閑事。 主人去了多時,來回複道:「轎夫只許你兩個,要三個也不能勾,沒有替換,卻要把四個人的夫錢雇他。 馬是沒有,止尋得一頭騾,一個叫驢。 明日五鼓到我店裏。 客官將就去得時,可付些銀子與他。 」荊公聽了前番許多惡話,不耐煩,巴不得走路,想道:「就是兩個夫子,緩緩而行也罷。 只是少一個頭口,沒奈何,把一匹與江居坐,那一匹,教他兩個輪流坐罷。 」分付江居,但憑主人定價,不要與他計較。 江居把銀子稱付主人。 日光尚早,荊公在主人家悶不過,喚童兒跟隨,走出街市閑行。 果然市井蕭條,店房稀少。 荊公暗暗傷感。 步到一個茶坊,到也潔淨,荊公走進茶坊,正欲喚茶,只見壁間題一絕句雲: 祖宗制度至詳明,百載餘黎樂太平。 白眼無端偏固執,紛紛變亂拂人情。 後款雲:「無名子慨世之作。 」荊公默然無語,連茶也沒興吃了,慌忙出門。 又走了數百步,見一所道院。 荊公道:「且去隨喜一回,消遣則個。 」走進大門,就是三間廟宇。 荊公正欲瞻禮,尚未跨進殿檻,只見個壁外面粘著一幅黃紙,紙上有詩句: 五葉明良致太平,相君何事苦紛更? 既言堯舜宜為法,當效伊周輔聖明。 排盡舊臣居散地,盡為新法誤蒼生。 翻思安樂窩中老,先諷天津杜字聲。 先前英宗皇帝時,有一高土,姓邵名雍,別號堯夫,精於數學,通天徹地,自名其居為安樂窩。 常與客遊洛陽天津橋上,聞杜字之聲,歎道:「天下從此亂矣!」客問其故。 堯夫答道:「天下將治,地氣自北而南;天下將亂,地氣自南而北。 洛陽舊無杜字,今忽有之,乃地氣自南而北之征。 不久天子必用南人為相,變亂祖宗法度,終宋世不得太平。 」這個兆,正應在王安石身上。 荊公默誦此詩一遍,問香火道人:「此詩何人所作?沒有落款?」道人道:「數日前,有一道侶到此索紙題詩,粘於壁上,說是罵什麼拗相公的。 」荊公將詩紙揭下,藏於袖中,默然而出。 回到主人家,悶悶的過了一夜: 五鼓雞鳴,兩名夫和一個趕腳的牽著一頭騾,一個叫驢都到了。 荊公素性不十分梳洗,上了肩輿。 江居來了驢子,讓那騾子與僮仆兩個更換騎坐。 約行四十餘裏,日光將午,到一村鎮。 江居下了驢,走上一步,稟道:「相公,該打中火了。 」荊公因痰火病發,隨身扶手,帶得有清肺幹糕,及丸藥茶餅等物。 分付手下:「只取沸汾一甌來,你們自去吃飯。 」荊公將沸湯調茶,用了點心。 眾人吃飯,兀自未了。 荊公見屋傍有個坑廁,付一張毛紙,走去登東。 只見坑廁土牆上,白石灰畫詩八句: 初知鄞邑未升時,為負虛名眾所推。 蘇老《辨奸》先有識,李丞劾奏已前知。 斥除賢正專威柄,引進虛浮起禍基。 最恨邪言『三不足』,千年流毒臭聲遺。 荊公登了東,覷個空,就左腳脫下一只方帛,將局底向土牆上抹得字跡糊塗,方才罷手。 眾人中火已畢。 荊公複上肩輿而行,又二十裏,遇一驛舍。 江居稟道,「這宮舍寬敞,可以止宿。 」荊公道:「昨日叮嚀汝輩是甚言語!今宿於驛亭,豈不惹人盤問?還到前村,擇僻靜處民家投宿,方為安穩。 」又行五裏許,天色將晚。 到一村家,竹籬茅舍,柴扉半掩。 荊公叫江居上前借宿,江居推扉而入。 內一老叟扶杖走出,問其來由。 江居道:「某等遊客,欲暫宿尊居一宵,房錢依例奉納。 」老叟道:「但隨官人們尊使。 」江居引荊公進門,與主人相見。 老叟延荊公上坐,見江居等三人侍立,知有名分,請到側屋裏另坐。 老叟安排茶飯去了。 荊公看新粉壁上,有大書律詩一首,詩雲。 文章謾說自天成,曲學偏邪識者輕。 強辨鎢刑非正道,誤餐魚餌豈真情。 好謀己遂生前志,執拗空遺死後名。 親見亡兒陰受梏,始知天理報分明。 荊公閱畢,慘然不樂。 須臾,老叟搬出飯來,從人都飽餐,荊公也略用了些。 問老叟道:「壁上詩何人寫作?」老叟道:「往來遊客所書,不知名姓。 」公俯首尋思:「我曾辨帛勒為鶉刑、及誤餐魚餌;二事人頗曉得。 只亡兒陰府受梏事,我單對夫人說,並沒第二人得知,如何此詩言及?好怪,好怪!」 荊公因此詩末句刺著他痛心之處,狐疑不已,因問老叟:「高壽幾何?」老叟道:「年七十八了。 」荊公又問:「有幾位賢郎?」老叟撲簌簌淚下,告道:「有四子,都死了。 與老妻獨居於此。 」荊公道:「四子何為俱夭?」老叟道:「十年以來,苦為新法所害。 諸子應門,或歿於官,或喪於途。 老漢幸年高、得以苟延殘喘,倘若少壯,也不在人世了。 」荊公驚問:「新法有何不便,乃至於此?」老叟道:「官人只看壁間詩可知矣。 自朝廷用王安石為相,變易祖宗制度,專以聚斂為急,拒諫飾非,驅忠立佞。 始設青苗法以虐農民,繼立保甲、助役、保馬、均輸等法,紛紜不一。 官府奉上而虐下,日以簍掠為事。 吏卒夜呼於門,百姓不得安寢。 棄產業,攜妻子,逃於深山者,日有數十。 此村百有餘家,今所存**家矣。 寒家男女共一十六口,今只有四口僅存耳!」說罷,淚如雨下,荊公亦覺悲酸。 又問道:「有人說新法便民,老丈今言不便,願聞其詳。 」老叟道:「王安石執拗,民間稱為拗相公。 若言不便,便加怒貶;說便,便加升擢。 凡說新法便民者,都是諂佞輩所為,其實害民非淺。 且如保甲上番之法,民家每一丁,教閱於場,又以一丁朝夕供送。 雖說五日一教,那做保正的,日聚於教場中,受賄方釋。 如沒賄賂,只說武藝不熟,拘之不放,以致農時俱廢,往往凍餒而死。 」言畢,問道:「如今那拗相公何在?」荊公哄他道:「見在朝中輔相天子。 」老叟唾地大罵道:「這等好邪,不行誅戮,還要用他,公道何在!朝廷為何不相了韓琦、富弼、司馬光、呂海、蘇拭諸君子,而偏用此小人乎!」江居等聽得客坐中喧嚷之聲,走來看時,見老叟說話太狠,吒叱道: 「老人家不可亂言,倘王丞相聞知此語,獲罪非輕了。 」老叟矍然怒起道:「吾年近八十,何畏一死!若見此好賊,必手刃其頭,刳其心肝而食之。 雖赴鼎鑊刀鋸,亦無恨矣!」眾人皆吐舌縮項。 荊公面如死灰,不敢答言,起立庭中,對江居說道:「月明如晝,還宜趕路。 」江居會意,去還了老叟飯錢,安排轎馬。 荊公舉手與老叟分別。 老叟笑道:「老拙自罵奸賊王安石,與官人何幹,乃怫然而去?莫非官人與王安石有甚親故麼?」荊公連聲答道:「沒有,沒有!」荊公登輿,分付快走,從者跟隨,踏月而行。 又走十餘裏,到樹林之下。 只有茅屋三間,井無鄰比。 荊公道:「此頗幽寂,可以息勞。 」命江居叩門。 內有老嫗啟扉。 江居亦告以遊客貪路,錯過邸店,特來借宿,來早奉謝,老嫗指中一間屋道:「此處空在,但宿何妨。 只是草房窄狹,放不下轎馬。 」江居道:「不妨,我有道理。 」荊公降輿入室。 江居分付將轎子置於簷下,騾驢放在樹林之中。 荊公坐於室內,看那老嫗時,衣衫藍縷,鬢發蓬松,草舍泥牆,頗為潔淨。 老嫗取燈火,安置荊公,自去睡了。 荊公見窗間有字,攜燈看時,亦是律詩八句。 詩雲: 生已沽名炫氣豪,死猶虛偽惑兒曹。 既無好語遺吳國,卻有浮辭詼葉濤。 四野逃亡空白屋,千年嗔根說青苗。 第5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驚悚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音調
速度
音量
語言
《警世通言》
第5頁
精確朗讀模式適合大多數瀏覽器,也相容於桌上型與行動裝置。
不過,使用Chorme瀏覽器仍存在一些問題,不建議使用Chorme瀏覽器進行精確朗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