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椅子拖到耀眼的火光之前,直盯著紅色的火苗。 然而他的思緒卻無法沉進那部即將在禿頭旅館誕生的巨著之中。 他想到遙遠的百老匯;想到與海倫·福克納漫步在燈火輝煌的第五大道上。 設若可能,他希冀與那個女子結婚。 繼而他又想到一個更迷人、更具人情味的女人,她在一座火車站裡用一方麻紗小手帕捂著她的臉,同時有一個黃頭髮的售票員從窗口裡朝外窺視著。 那方滑稽的麻紗手帕如此之小,豈能遮掩住如此美麗的面龐?接著他又想到攀登禿頭山之旅,步入一座神秘的迷宮,鬼蜮般的人形從迷宮的陰影中顯現出來。 得意地高舉著巨大的鑰匙。 馬吉先生前一天晚上睡得很少。 當他一個機靈從打盹兒中醒來時,七號房間已籠罩在十二月的暮色蒼茫中。 他記起來他約好那個女子去辦公室見面,也許她已到那裡撲了個空,於是對自己的疏忽痛加斥責。 他慌忙伸直領帶,用涼水抹去睡意的痕迹,匆匆奔下樓梯。 空蕩的大房子里除了黯淡的火光外一片漆黑。 火車站的女子正坐在壁爐前,金髮被火光襯托得艷麗奪目。 她半嗔怪地看向馬吉。 「在約會的地點遲到,」她說,「你應該感到慚愧。 」 「一百個抱歉,」馬吉先生答道,「我打了個盹兒,夢見一個在火車站哭鼻子的姑娘,她迷人的美貌使我無法從夢中醒來。 」 她笑道:「我覺得你在處世方面頗為老派。 這些隱士似乎都被睡眠的慾望所俘虜。 教授回房間去睡了;布蘭德先生則忘記了他的傷心事,熟睡在那裡。 」她手指向服飾用品商,後者紋絲不動地歪在辦事員桌旁的一把大椅子里。 「世界上就只有你和我還醒著。 」 「太孤獨了,是不是?」馬吉先生回首瞥一眼正將他們吞噬的陰影。 「你剛才下來時我正覺得旅館里很喧鬧,」她答道。 「你瞧,我過去來這家旅館時,這裡住滿了夏天避暑的人。 我這樣坐在火前,彷彿又見到我見過的許多鬼魂,在黃昏中跑來跑去。 搖椅艦隊航行過去——」 「什麼?」 「黑旗招展,甲板上準備好戰鬥——我看到搖椅艦隊從眼前駛過,」她淡然一笑,「我們總是這樣稱呼她們。 尖刻狠心的老太太們,在游廊上一坐就是大半天,邊在搖椅上搖著邊嚼舌頭,從搖晃中傳播流言蜚語。 避暑旅館里似乎匯聚了世界上所有的老太婆。 噢,那隻艦隊所擁有的不留情面的嘴喲——那些薄薄的嘴唇——我曾望著它們,疑心是否有人在上面吻過。 」 女子的眼眸在火光中顯得大而柔情。 「我看到一些可憐兮兮的小鬼魂在角落裡哭泣,」她接著說,「那是些被艦隊貶損和淹沒在流言中傷之海洋中的人。 一個小鬼魂的媽媽似乎不大體面,被艦隊發現,便在搖椅上搬弄是非,小鬼魂只得離開了旅館。 有些鬼魂家境不很殷實——這是最可怕的罪惡——艦隊對這類人也絕不發慈心。 有一個叫米拉·桑希爾的漂亮驕傲的女孩,她與一個叫坎德里克的人定了婚,而坎德里克後來突然失蹤。 由於艦隊散布了種種關於米拉的謠言,她再也不敢來這裡了。 」 「是些多麼邪惡的女人!」馬吉說。 「世界上最邪惡的女人,」女子說,「儘管每個避暑勝地都有艦隊,但我懷疑是否都有艦隊司令,這一點使禿頭旅館顯得尤為與眾不同。 」 「艦隊司令?」 「是的。 他並非什麼真的司令,我想大概是很久以前從海軍退役的一名中將或少將之類的官。 他每年都光顧此地,成為當地的中心人物。 那場面相當滑稽可笑。 不知其他地方的人是不是也像避暑勝地的人那樣如此勢利?司令一進門,人人就圍著他轉。 禿頭旅館經理幾乎每天都給司令拍張照,掛在旅館里。 等天亮時我可以指給你看。 辦公桌旁邊就有一張,是司令和經理的合影,經理隨意地把胳膊搭在司令的肩頭,愚蠢的臉上似乎寫滿了『瞧我跟他多熟』的廣告詞。 哦,一群勢利小人!」 「艦隊呢?」馬吉先生問。 「崇拜司令。 她們用一整天的時間設法博他一笑。 她們追蹤他的生活起居,每當他在撲克室玩愚蠢的單人紙牌戲時,她們在嚼舌頭時便放低聲音,以免打擾他。 」 「實在是個有意思的地方,」馬吉說,「明年夏天我一定要來禿頭旅館,你——你會在這兒嗎?」 「非常有意思,」她笑著說,沒有理會他的問話,「你會玩兒得很開心的,因為這裡不光只有艦隊和司令,還有娛樂、愛情和樓梯間的竊竊私語。 夜晚,當室內燈火輝煌,樂隊在舞廳里奏起華爾茲,某人在烤肉廳里宴請賓客,迷人得無法形容的女孩子們在陰影中穿梭往來時,呵,禿頭旅館簡直是個令人神往的地方。 我至今還時常憶起那些夜晚。 」 馬吉先生湊近她。 他感到在她纖柔的臉上跳動著的火苗使她顯得極美。 「我完全相信你忘不了,」他說,「而且我不必費力就能想象出,你便是那些在陰影中跑來跑去的女孩子之一——美妙的難於言表。 我知道你是樓梯間竊竊私語者們心中的公主。 我可以想見你與一位幸福、受寵若驚的男子在山間的月光下漫步。 許多男人都愛過你。 」 「你難道在看我的手相?」她笑著問。 「不——在看你的臉,」馬吉先生答道,「許多男人都愛過你,因為睜眼瞎的男人不多。 很遺憾我不是站在樓梯上和在月光下漫步在山間的那個男子。 天曉得——說不定我要是夏天來度假,還是最招人喜歡的呢。 」 「然而秋季總是要到來的。 」女子笑著說。 「秋天不會來找我,」馬吉答道,「我要是說目前在禿頭旅館上演的這出奇異的戲劇與我無關,你會相信我的話嗎?我若說對於你、教授和布蘭德先生來這裡的原因,以及萊頓市長擁有第五把鑰匙的由來我一無所知,你會相信我嗎?你能不能告訴我這一切都說明什麼?」 「我不能告訴你,」她搖頭答道,「我誰也不能信任,甚至包括你。 我不能相信你不知道——這太荒唐。 」 「你甚至不能告訴我在火車站裡你為什麼而哭?」 「由於一個簡單而愚蠢的原因:我害怕。 我承接了一項對我來說過於沉重的任務——我是在萊頓的明媚陽光下勇敢地承接的。 但當我目睹上埃斯基旺瀑布鎮,以及夜幕降臨時我置身在那個昏暗的火車站裡時,我內心動搖了,我感到我會失敗。 所以——我哭了。 這是女人的方式。 」 「倘若你能允許我幫忙——」馬吉乞求說。 「不——我必須獨自前行。 我現在誰也不能信任。 也許事情會發生變化。 但願如此。 」 「聽我說,」馬吉說,「我對你說的是實話。 也許你讀過一本小說書名是《丟失的轎車》。 」他決心說出自己是那本書的作者,告訴她他寄住在禿頭旅館的真實目的,從而勸她透露出發生在旅館里的奇怪事情的實情。 「我看過,」女子在他繼續說之前搶著說,「我的確讀過這本書。 它使我很傷心。 此書寫得太不真誠。 寫書的很有才華,但他似乎在說:『整部書是場大玩笑。 我自己都不相信書中的人物。 我把他們創造出來是為了給你們表演。 別上當——不過是本小說而已。 』我不喜歡這種做派。 我希望一個作家說的話是發自他內心的聲音。 」 馬吉先生咬緊嘴唇。 他想透露自己是《丟失的轎車》之作者的決心消失得煙消雲散。 「我希望作者讓我與他的人物產生共鳴,」女子兀自肅然地說,「也許我可以告訴你一件我經歷過的事,來闡明我的想法。 那是在我上大學的時候。 我們班上有個女生,她是瞎子。 一天晚上我去找她,我在她宿舍的走廊上碰到了她。 她剛上完晚上的一堂課,有人把她送回來。 她打開門,我們走進屋。 裡面一片漆黑——我想到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開燈。 而她——她卻一屁股坐下聊了起來,而且還忘了點瓦斯。 」 女子頓住,她睜大眼睛,馬吉先生覺得她在輕微地發抖。 「你能想象得出嗎?」她問,「她喋喋不休地聊著——我記得她聊得興高采烈。 而我——我卻磕碰摸索著坐進一把椅子,冷得身上發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做為盲人的可怕。 過去我也想像過眼瞎是什麼感覺——只是把眼睛閉上一兩秒鐘而已。 但當我坐在黑暗之中,聽著那個女孩兒不停地聊著,意識到她從沒有點燈的概念時,我才第一次深刻地體驗到了一個瞎子的處境。 」 她再度頓住,馬吉先生凝視著她,有種過去從未體驗過的感覺——一個近在咫尺的女人帶給他的興奮感。 「這便是我希望一個作家做到的,」她說,「即他要能讓我像那天晚上對那個女孩兒生髮的感覺一樣,與他的人物產生共鳴。 我的要求是不是過高了?產生共鳴的對象不必非要是一個悲劇人物,對一個內心充滿無限喜樂的角色也可以產生共鳴。 反正他應該讓我達到這一點。 而要是他自己都不喜歡他的人物,又如何讓我去感覺呢,對不對?」 威廉姆·海洛威爾·馬吉竟頹然地垂下頭。 第15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推理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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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禿頭旅館的七把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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