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刑待遇不是誰想享受就享受得上的,得有好福氣。 享受另一種類型的刑罰就容易得多,不論福氣是好是壞。 我通過多年刻苦鑽研,在沒有拿國家一分錢科研經費的前提下,研究出幾種刑罰類型,名之曰飯刑文刑和會刑,特貢獻給讀者諸君。 先說飯刑。 飯刑好解釋,就是吃飯如受刑。 依我淺見,吃飯除了飽口福,主要是為活命,屬於生理需要,叫做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兩腿晃。 曾幾何時,吃飯不再是生理需要,而成為革命需要。 不是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就是做文章麼?革命成功,或說吃飯事業成功,這人想不升官,想不發財,人民群眾都不答應。 換言之,想升到高處,謀個好位置,必先請可以提拔你重用你的人吃飯革命;要拿大工程,弄大款項,也得請可給你工程可撥你資金的人革命吃飯。 只有革命事業幹好了,該吃你飯的人吃過你的飯,你的大額紅包才出得了手,才可能進一步走近人家,漸漸抵達終極目的。 從另一個角度說,有人請你吃飯革命,肯定是你有身份有地位有能耐,說白了是你大權在握,手裏掌控著可供支配資源,人家盯住你手裏大權,不請你革命,心裏難受。 明白了這個小道理,為什麼功成身退的原領導鮮有人再恭請革命,路旁乞丐餓得眼睛翻白也與革命無關,也就比較容易理解了。 我是俗人一個,不可能從沒動過升官發財的念想。 只是我自知命不帶財,亦無官運,請人革命請不出什麼效益,革命事業一直沒什麼建樹。 家底太薄,沒有有色收入來源,幾個小工資勉強糊得住自己嘴巴,革命本錢不夠,想請人也請不起。 先前在有錢部門當差,革命可以簽單,也想過請請有權人,終因書生氣太重,怕面子小請不動人家,自討沒趣,只好背叛革命。 如今到了清水衙門,上不管天,下不管地,中間不管空氣,再沒簽單便利,加上人近天命,已無進步可能,革命事業也就幾近荒廢。 升官沒戲,發財無望,可被人拉出去吃飯革命的事還是經常發生的。 領導來了,陪的人太少,氣氛不足,顯得不夠尊重領導,有人會請去湊湊熱鬧。 或是外面來了人,說起湖南有個肖作家,大小書店隨處是他的破書,不知是驢是馬,囑牽出去遛遛,電話會打到我手機上。 我本來自卑感就強,加上五短身材,尖嘴猴腮,是絕對拿不出手的,見了高人,卵先縮三寸,哪裏還抬得起頭來?又沒什麼量,喝酒如喝農藥,兩口啤酒入喉,都會發酒瘋。 也就不敢敬人,更怕人敬,酒杯還沒上手,額頭早滲出冷汗,像偷人老婆,被赤身裸體抓了現場似的。 只得猛扒飯粒,儼然災區來的饑民。 急切之際,嘴巴張得天寬,滿嘴暴牙暴露無遺,若恰逢停電,黑暗裏有兩排白色厲牙一開一合的,還會把人嚇個半死。 或是猛喝茶水,喝得吱吱亂響,以壯自己狗膽。 茶水清熱解表,下肚成尿,又有借口頻頻往廁所跑,以逃避喝酒重任。 只是夜裏回家要做企業(起夜)家,還得加班加點,生產氮肥。 生產辛苦,難免影響睡眠,翌日出門,兩眼血絲,別人又疑心你在哪裏幹了一夜壞事。 又想起人家不是專門請你來扒飯喝茶的,你總得維護維護領導威信。 領導無不高明賢明加英明,否則也上不到那個位置。 自然字字珠璣,句句真理,出口皆為指示精神。 我天生愚鈍,精神領會不夠,生怕回去貫徹得不全面,落實得不到位,有違領導信任,惶恐不已。 領導又是幽默的,說句什麼笑話,講個什麼段子,肯定會樂得滿座捧腹大笑,淚水鼻涕濕了一把又一把餐紙。 惟你缺乏笑神經,愣愣的怎麼也笑不出來,實在是不解風情。 光聽領導說話談笑還不夠,還得及時表揚表揚領導,或配合著說些笑話段子,逗領導和同志們開臉開心開胃。 我本屬草根民族,大半輩子破帽遮顏,沒見過什麼大人物,一到稍大點的場面,舌頭就打結生澀,話不成句。 出門前准備了一大籮恭維領導的美言,見著領導一激動,竟忘得幹幹淨淨,不知說什麼好。 平時倒也注意加強學習和提高,在報上網上見到可樂的笑話段子,立即抄到本子上,有事沒事就背上兩段,以備急時之需。 瞅准空檔,鼓足勇氣,將背熟的段子講給領導和同志們,講得有板有眼,聲情並茂,講得眉飛色舞,慷慨激昂,講得自己笑彎了腰,笑岔了氣,可止住笑,豎起腰,順過氣,再抬眼去瞧領導和各位,才發現座中誰都沒笑,一個個嚴肅認真地瞧著你這個說笑人,臉色僵硬,苦大仇深,且眼裏全是憐憫。 只好自摑嘴巴,手又抽風似的不聽使喚,找不到嘴巴在哪兒。 過後細想,領導和同志們講笑話段子,你該笑不笑,你講段子笑話,人家又有什麼義務一定得笑給你看?你以為你是領導! 白吃白喝不能予人好處,喝酒沒有酒量,領導說笑話講段子不會跟著歡笑,自己的笑話段子又逗不樂人家,還丟人現眼,這吃飯革命的美事於我也就成為苦事,每次一上桌便如坐針氈,無異於大刑在身。 受刑不免痛苦,從此碰上有人請吃飯革命,我也就條件反射,未曾革命先害怕得要命,像有人要掘祖墳似的,打死我都不幹。 只得很沒出息地賴在家裏,吃老婆做的粗茶淡飯,一瓢飲,一簞食,人不堪其憂,吾不改其樂。 老婆不會下達指示精神,無需我貫徹落實。 我老人家長相不雅,面目可憎,她也熟視無睹,跟沒看見一樣。 不用喝酒敬酒,那點死工資勉強夠買油鹽購柴米,借錢打酒又沒杜甫的面子,酒債尋常行處有,走到哪裏都有借。 更不用講段子說笑話,天天守著自家河東獅,她臉上有幾顆麻子,嘴裏有幾根獠牙,早數得一清二楚,自己身上的幽默細胞已然跑光,哪還開心得起來?這倒也腸胃安然,耳根清靜,吃飯只是吃飯,不再是革命需要,僅僅是生理需要。 吃飯回歸其本來意義,也就不再是畏途,更不是飯刑了。 次說文刑。 我的觀念老化,總覺得言為心聲,寫文章跟說話和放屁一樣,皆因有話要說才說,有屁要放才放。 話不說喉嚨癢,屁不放屁眼癢,有什麼想法不行諸於文,難免技癢手癢心癢,甚至食不甘味,寢不成眠。 也就是說,寫文章跟非革命性吃飯沒啥區別,是一種生理和心理需要。 原來人生在世,最管不住的是自己嘴巴,小民心裏憋屈,也會說怪話發牢騷。 最忍不過的是自己屁眼,皇帝也要放屁,不放難受,忍屁成疾。 最放不下的是手中筆頭,識得幾個字就有寫作願望,不一定寫道德文章,在廁所裏書上我是張三爸爸,或我跟李四姐姐睡過覺,也是一種很過癮的寫作。 想讀中小學那陣,同學們最怕寫作文,我寫起作文來卻毫無懼色,勇猛得很,視作文如紙老虎,跟美帝蘇修一樣,根本不可怕。 偶爾謀得本無頭無尾的舊書,在裏面碰到幾個不太常見的新語怪詞或生僻古奧的字,當即默記於心,或抄到隨身小本子裏,再現買現賣寫進作文,驚得語文老師杏眼圓睜,覺得我的學問和文才世間少有,常把我的大作當名著和範文,拿到課堂上朗讀給同學聽,要求同學們反複學習,認真領會,融會貫通,長大後好有足夠的才華去解放全人類,最後解放自己。 每次都樂得我尿濕褲襠,離校後又到處尋覓舊書老書,下次再如法炮制,哄騙老師,恐嚇同學。 寫作文寫到這個份上,以後想放棄寫作,恐怕沒人做得到。 我也就一輩子戒不掉舞文弄墨的惡習。 不論在學校當老師,還是在政府修志書,有時間就躲起來寫寫劃劃,否則就像失了魂似的,神不守舍。 後來憑此做上重要部門秘書,還當了副主任和主任,正好發狠往上走,卻怎麼也放不下手中筆頭,除了正常上班時間,八小時之外和雙休日、節假日都躲在家裏,弄我的文章,弄得不知今日何夕,不知爹媽是誰,更不知領導就是爹媽。 也不看看人家,眼裏只有敬愛的領導,白天黑夜,寒來暑往,緊緊圍繞在領導周圍,領導一刻不見如隔三秋,以至茶飯不思,相思成疾。 要說也不是不知道緊跟領導的好處,與領導走得近,領導高興了,賞你個好位置,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比寫什麼千古宏文神氣得多。 也清楚文章當不得飯,養不了家,立不了身,只能誤事誤身,害人害己。 可就是戒不掉這個心癮,仿佛吸多了白粉,不寫點就會手腳抽筋,口吐白沫,生不如死。 這話說得略顯誇張了點,可寫作也能成癮成癖,卻是千真萬確的,估計愛好寫作的人都有體驗。 我是說寫作也是件樂事,就如剛才所說吸毒一樣,吸毒沒樂子,不刺激,恐怕就不會有人上癮了。 可寫作會成為苦事,也是事實。 有時甚至苦不堪言,就像吊你半邊珠似的。 這當然不再是有話要說,有屁要放,而是沒話要說出話來,沒屁要放出屁來。 更有甚者,肚子裏沒崽,要你生出崽崽來。 沒崽怎麼生崽?先進行人工授精,用高效保胎藥保住胎,胎熟後再打催生針,硬讓你把崽生到地上。 給領導代筆為文,便屬沒崽生崽性質。 領導要做報告,先把初步想法透露給你,就是給你搞人工授精,借你腹懷他崽。 初稿成型,領導一次一次審查,要你反複修改調整,充實加強,那是往你肚子裏注射高效保胎藥,以免稿子流產。 領導要上台做報告了,稿子還定不了,領導一個電話又一個電話督促你,批評加鼓勵,威逼加利誘,那是給你打催生針。 稿子終於到了領導手上,被拿到主席台上抑揚頓挫大聲念完,那是你所懷領導的崽順利分娩,呱呱墜地。 也有文章成稿後,領導還是不太滿意,再讓你修改已來不及,做報告時沒念上幾句便棄稿不用,想怎麼說便怎麼說,那不是授精卵出了問題,就是保胎藥和催生針打得太猛,肚子裏的崽發育畸形,鼻歪嘴斜,缺足少腿,領導不肯認你崽為他兒。 還有反反複複弄上十天半月,一稿兩稿,基礎很好;三稿四稿,問題不少;五稿六稿,一槍斃了,最後稿子難產,連印都沒有成印的機會,那是你懷了葡萄怪胎,落得胎死腹中的悲慘結局。 做過刀筆吏的人都有類似體會,這樣的文章還能寫出樂趣來,恐怕就真是天才怪才了。 我不是天才怪才,才視此類寫作為文刑。 受刑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即使要動刀進行剖腹產,剖出的崽是我自己的,也是個莫大的安慰。 過去我曾把代領導筆所寫稿子歸類整理,收進櫃子,有事沒事拿出來欣賞一番,陶醉一陣,覺得今生雖一事無成,官不像官,民不像民,卻也著作等身,且都通過領導的金嘴,灌輸給了地方和部門領導,產生了應有的效果,也值得安慰。 只是有一天稿子題目下領導的大名忽然引起我的注意,才意識到這些大著跟你本人其實關系不大,就像社會上那些代孕媽媽,你根本就沒有做母親的權力。 仿佛被燒紅的烙鐵烙著一般,我又被上了一回刑。 還有一種文章的寫作,也跟受刑差不多,那就是寫表揚稿。 表揚使人進步,批評使人落後,今人上進心強,表揚稿的需求量也就非常大。 你是單位的筆杆子,不僅要給領導寫報告,還要寫作跟領導報告性質差不多的表揚稿,借媒體版面和黃金時段,表揚表揚領導和單位。 這當然是很有必要的。 有表揚內容還好,如實寫來就是,死不了你幾個腦細胞。 問題是領導和單位的工作平平,你得挖空心思,無中生有,沒成績編造出成績來,沒典型制造出典型來,這就有些麻煩了。 像我這種死腦筋,一講假話就面紅耳赤,心裏發虛,編起領導和單位虛假成績來,就像自己幹了見不得人的壞事樣,無地自容,寫表揚稿實在遭罪。 表揚稿被報紙和電視發表,想起自己編的假話到處散布,真如口吞蒼蠅,不是滋味。 我從事文秘工作十多年,領導報告不寫得寫,究竟在我工作職責範圍之內,媒體上的表揚稿卻上得極少,就是不太想吃蒼蠅,敗壞腸胃。 所幸四十歲之後,再不用寫報告,也不必表揚領導和單位,終於減刑出獄。 不想又有朋友找上門來,要我為其大著大作作序或弄評論。 這當然是看得起我,否則也不會給我露臉的機會。 作序和弄評論雲雲,說穿了也是寫表揚稿。 不是說朋友的大著大作不值得表揚,是我一表揚人家,心裏就老大不自在。 孩子自己的棒,文章自己的好,自己的好文章正愁沒人表揚,或自我表揚時間都不夠,又哪有心情去表揚人家?也怪我陰暗心理向來嚴重,老覺得表揚人家,是在間接否定自己。 這之間的邏輯關系也不複雜,抬高人家,無異於貶低自己;大漲人家志氣,肯定是在大滅自己威風。 這樣的虧本生意,我才不會去做呢。 有時盛情難卻,不得不表揚表揚人家,總是弄得自己痛苦不堪,像被人放過血一樣。 下次有人再請我作此類文章,索子套在脖子上,我都不答應,寧肯上絞刑,也不上文刑。 不肯表揚人家,自然也會設身處地替人著想,輕易不請人表揚我。 我已出版小說十多種,大都由自己寫序,自作多情,自我表揚,自吹自擂,自鳴得意,自己給自己上刑。 唯一的例外是我的中篇小說集《局長紅人》。 成書前出版人讓我找找王躍文,請他寫幾句話。 當時《國畫》出版不久,王躍文正紅得發飆,能逼他寫幾句話,自然求之不得,至少多賣幾本書絕對沒問題,攤到誰還不做夢要笑出聲來?卻又考慮與王躍文也有些交情,請他寫表揚稿,讓他無辜上刑,於心不忍。 見我不肯去找王躍文,出版人暴跳如雷,只差沒跟我動手了。 好在他們也出過王躍文的書,只好直接去找他。 王躍文拉不下面子,咬牙切齒給《局長紅人》作了序,後又將此序收入他的隨筆集《有人騙你》,也不知能騙誰。 王序使《局長紅人》熱銷一時,我卻覺得讓王躍文平白受刑,很對不起他老人家的。 以後每次碰到王躍文,總是耳熱心跳,內疚不已,好像暗裏給他捅了一刀,刀口至今沒長攏來,還在淌血流膿。 後來他調往省作協,害得我連理事會都怕去參加,不敢面對被害人王躍文。 如此畏懼表揚稿,主要是我的死腦筋轉不過彎來,總以為文章白紙黑字,好與不好,讀者一看便知,幹嘛非得有人金口玉牙給你表揚?唐宋八大家,加上我肖某人共九大家,其大著大作就不是誰表揚出來的,是讀者讀出來的。 陶淵明似乎從沒有請人表揚的興趣。 他一直不太習慣迎來送往那一套,接待水平老提不高,官才做到小小七品縣團級便掛冠而去,長年躲在江州鄉下,扶梨采菊,喂雞放鴨。 偶爾寫幾首打油詩,只是覺得好玩,又可消磨時光,並不想流芳百世,也沒有振興中國文學事業的雄心壯志,自然毫無請人寫表揚稿的必要。 何況也沒親戚在作協當主席,或在著名大學做文學教授,誰也不會把你的打油詩當回事,更別說弄個什麼魯迅文學獎或茅盾文學獎的,拿諾貝爾文學獎更是癡心妄想,老鼠想吃天鵝肉。 當時有個叫鐘嶸的,估計是作協主席或文學研究所所長之類的人物,構思了好久,准備弄部《詩品》,給詩人們搞個排行榜。 放話出去,家裏門檻都被人踩爛,惟獨不見老陶上門送書遞紅包,甚至電話都不肯打一個。 你陶淵明不就寫了幾首打油詩麼,有什麼了不起的?真是豈有此理。 鐘所長嘴巴一撇,僅將陶詩列為中品,視為不入流之作。 老陶無所謂得很,反正詩品跟什麼一級作家二級詩人三級槍手一樣,又不跟工資掛鉤,懶得理睬他姓鐘的。 誰知東晉以降,特別是到了唐宋,東晉文壇和鐘嶸之類評論家大力表揚,煞有介事推為上品的東西,讀者們全不買帳,卻捧起被他們認為不入流的陶詩,讀得津津有味。 想當年老陶若天天帶著紅包禮品,去評論家和作協主席家裏討表揚稿,沒寫幾首像樣的詩作,千年後的我們又知道他老陶同志到底是哪根蔥? 正因我這麼害怕表揚稿,才特別佩服某些文壇或別的什麼壇的領袖人物,誰發表了大作,出了大著,只要請他表揚,總是架式一擺,提筆就寫。 偶爾讀到過這類表揚稿,發現文中所言,與原作原著根本搭不上界,才意識到領袖們壓根就沒看過人家的大作大著。 沒看原大作原大著,竟然也洋洋灑灑,高屋見瓴,寫出那麼有水平的表揚稿,足見領袖們功力之深之狠。 領袖人物到底不是吾等笨人,絕對不會自找苦吃,自尋刑受。 不吃苦,不受刑,人家受到了表揚,自己拿到了豐厚潤筆費,各取所需,兩全其美,我除了佩服還是佩服,別的就不好多說了。 再說會刑。 不知誰這麼智慧超群,發明了會議這麼個好東西,實在讓人敬佩。 從小我就喜歡開會,尤其是聲勢浩大的鬥爭大會。 記得每次鬥爭會上,高音喇叭裏總會播放那首聲情並茂的《不忘階級苦》。 那是那個時代最最著名的流行歌曲,比起現在的《情人》《雙截棍》、《老鼠愛大米》、《你是我的玫瑰花》來,會唱的人不知多了幾萬倍。 旋律也優美得不得了,至今音猶在耳: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伸……歌聲中地主戴著高帽,帽上寫著打了紅叉的地主本人芳名,被隆重推到台前,跪在磚頭上接受批鬥。 批鬥到關鍵處,口號聲浪翻波湧,此起彼伏,什麼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無產階級專政萬歲,一撥高過一撥。 小將們和人民群眾喊一聲口號,地主就會應上一聲:我罪該萬死,我遺臭萬年!高帽跟著往前一啄一啄的,滑稽得很。 有時用力過猛,帽帶系得不牢,高帽會脫離地主狗頭,掉到高高的台下,逗得人民群眾哈哈大笑。 小將們也會大笑著帶頭高呼:階級鬥爭一抓就靈,惡狗地主狗頭落地! 除了鬥爭大會,還有批判會。 批判會要進行思想批判,那是大人們的事,我們人小沒什麼思想,批判也白批判了,這種會議還沒資格參加。 直到上中學,該有些思想了,才開始光榮地正式參加批判會。 一般是在學校裏批判老師。 平時老師們凶神惡煞,教訓起咱們革命學生來毫不留情,這下輪到我們反過來批判他們了,想想就樂。 見老師們威風掃地,低著認罪的頭,被批判得體無完膚,我們就得意得不行,真想沖上前去,將其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只是咱們農村出身的孩子,學齡沒到就被父輩摁著頭拜過孔聖人,背過人之初性本善,上學起蒙又在父輩督促下,趴到地上跪過老師,說是活著的孔聖人。 對老師們也就心存敬畏,口誅筆伐時難免有心理障礙。 真要上前打翻老師,再踏上一只腳,腦袋裏的孔聖人立馬作起怪來,頓時勇氣銳減。 不過再怎麼的,批判會太夠刺激,有參加絕對不會落掉的,至少比關在教室裏快活得多。 可惜中學還沒畢業,就不再容易享受這麼可樂的鬥爭會和批判會了。 後來讀師專,做上老師和國家幹部,日思夜想還能碰上幾次這樣的會玩玩,也一直未能如願。 倒是要經常制造和參加些別的會議,諸如工作會,辦公會,形勢會,報告會,研討會,見面會,碰頭會,座談會,協調會,代表會,不一而足,三天三夜別想數完。 有個科學辦法,就是可根據會議規模或與會人數,將種種會議簡單分為大會中會小會。 大會講聲勢,萬人千人參加,想沒聲勢都做不到。 中會講規格,出席會議的主要領導級別越高,會議規格也就越高。 小會講內容,人事問題,經費問題,項目問題,都在小會上定奪,內容最重要。 所以有人總結,會議越小越重要,越大越不重要。 又說小會解決重大問題,中會解決一般問題,大會不解決任何問題。 所以能參加小會的是核心領導,參加中會的是重要領導,參加大會的已不是領導,是廣大幹部職工和人民群眾。 比如一地的書記會和常委會絕對是小會性質,是要解決大問題和關鍵問題的,常委擴大會議和市委委員會議屬於中會,只能解決一般問題和普遍問題,到了人數眾多的副處以上幹部大會,只不過宣布小會和中會決議,已沒什麼問題要解決了。 部門的党組會和局長會是小會,要敲定局裏的大事要事;党組擴大會和中層以上幹部會是中會,討論一般性的問題;幹部職工會是大會,根本就不是為解決問題的,主要是讓領導班子集體亮相,表明這是一個團結的班子,戰鬥的班子,能帶領幹部群眾從勝利走向勝利的強有力的班子。 一個人如果一輩子只能參加大會,肯定沒混出什麼名堂。 能參加中會,應該算是人物一個。 若有資格參加小會,那就不僅是人物,已是人中之龍。 我一輩子都夢想著做人中之龍,卻怎麼也做不上去,只能做做小人物,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不必將自己混同於沒混出什麼名堂的普通老百姓。 證據是我幸福而光榮地參加過單位的中會,比如中層以上幹部會議,甚至局務會和党組擴大會議之類。 那是有會議記錄的,不信可去查記錄,上面有我的大名。 開始參加這種中會,我很是興奮,覺得也是單位中層領導了,人前人後可人模狗樣一回了。 後來才發現參加這種會議不過給大領導打和聲,什麼決議人家早在小會上確定好了,叫你參加中會,是你有兩只耳朵,不是你有一張嘴巴。 慢慢我就對參加這種中會失去了耐心,眼睛敬仰地望著侃侃而談的核心領導,思想卻老開小差,思念幾十年前的初戀情人,悄悄愛她愛了大半輩子,連她豐腴的小手都沒摸過,我真他媽不是東西。 偏偏當領導的格外熱衷這種會議,一開數小時,也不管吾等陪會人腰椎突出,痔瘡複發,痛楚難當,如受大刑。 我的腰痛和痔瘡就是那時落下的,每每發作,便被折磨得齜牙咧嘴,比沒摸過初戀情人的手還悲痛萬分。 從此誰逼我去參加這類會議,我就跟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以上這些會議怎麼也算務實會,確有實事要會要議。 還有不少可開可不開,不開沒事開過壞事的務虛會。 比如老幹座談會,完全可更名為老幹牢騷會。 不開會老幹們分散各處,各發各的牢騷,影響只那麼大。 一開會,老幹們的牢騷集中一處,個個怒火中燒,罵娘拍桌子也就在所難免。 罵娘罵得最有勁的,拍桌子拍得最響的,一般是原主要領導,從前天天在堡壘中戰鬥,根本戰鬥不過來,沒法關心老幹待遇,這會兒終於有時間與戰友們團結起來,跟現任領導爭老幹待遇了。 跟原領導過去的情況一樣,現任領導也總是很忙,尤其是一把手,難得出面召開這種老幹會,全權交給分管政工和老幹工作的副手,老幹們愛罵娘就罵他的娘去。 不用說,被老幹們罵得狗血淋頭的分管領導,一定會比受刑還難受。 受刑痛苦還可嗷嗷叫上幾聲,在老幹們面前,再難受再痛苦,還得裝出笑臉,好像你那麼賤,沒人咒你,你就不清爽,不快活。 還有一種務虛會,叫作品研討會。 畫家出了本畫集,書家出了本書法作品集,作家出了本散文或小說集,甚至搞通訊報道的出了本新聞作品集,都要喊一班人攏來研討研討。 所謂研討就是說好聽的話,讓作者舒服兩個小時。 說好話的人可以不翻你的集子,只翻你不薄的信封,也可說出幾大筐好話來,好像你的東西好到天上去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我聽不得這些美麗卻空洞的吹捧,特別替作者惋惜,花錢買人口水,還不如買幾瓶純淨水放家裏,天熱時可解渴。 偏偏有作者受用,我更會為他感到難為情。 尤其是輪到我發言了,不說幾句好話,辜負作者期望,胡言亂語一陣,又覺得是在哄騙自己和作者,既自欺又欺人。 我是木榆腦袋,不想自欺,也不願欺人,不得不自欺欺人一回,人家沒卵事,我卻難堪難過難受不已,又相當受回大刑。 為免遭刑罰,此類生產假話大話肉麻話的研討會,我能不參加就不參加,不管信封有多大。 還有一種叫追悼會的會,能不參加我也不參加。 倒不是兔死狐悲,人總有這麼一天,沒什麼大不了的。 主要是追悼會的氣氛不對,讓人別扭。 一些有身份的人死後,會弄個治喪委員會什麼的,追悼會主持人得將治喪委員們的名字及身份挨個念上一遍,好像委員們的官位越高,死者就越有面子似的。 只是我聽去,卻覺得不是治喪委員名單,而是組織部的任命文件,仿佛有意要氣氣死者:你不是為官帽奮鬥了一輩子嗎?聽到沒有?治喪委員們個個都官帽在頂,你卻只能在名字後面加上曾任什麼什麼的字樣,竟然沒有一頂能戴著鑽棺材。 追悼會一項最重要的議程就是做悼詞。 做悼詞的人都是有份量的,一般是死者生前的同僚,彼此身份差不太多。 比如死者是單位書記,做悼詞的人往往會是局長。 兩人鬥了大半輩子,這下書記死了,局長高興都高興不過來,卻還要把悼詞做得悲痛萬分,緊要處甚至聲淚俱下。 略知底細的人明白這哪是悲痛,純粹是在幸災樂禍,那淚水更不可能是悲痛的淚水,明明是喜悅的淚花。 蓋棺論定,悼詞絕對字字溢美,句句贊頌,好像死者比拿破侖更英明,比華盛頓更偉大。 拿破侖和華盛頓這樣的明主偉人到底不多,悼詞難免有些讓人生疑。 說不准事實正好相反,只不過說著好玩兒的。 當然人死為大,不會有誰跟死者過不去,較真去核實悼詞裏的內容。 寫悼詞和做悼詞的出發點肯定也是好的,一是通過歌頌死者,給後人樹立光輝榜樣,二也是逗死者開心,如果他還有聽覺,說不定會突然站起來,抱拳感謝大家給予他那麼高的評價。 悼詞能讓死者高興,我這個旁人卻覺得挺黑色幽默的,很替死者感到不安。 死者真是賢人,善莫大焉,那麼功德自在人心,還用得著在悼詞裏大吹大捧嗎?若無德無能,沒任何建樹,這麼瞎吹一氣,豈不是正話反說,挖苦嘲諷死者?照我的膚淺理解,這可是對死者的大不敬。 也許是這個原因,每次參加追悼會,我都恐慌得不得了,害怕自己死後,也會被人這麼戲耍娛樂一番。 若真是這樣,還不如開棺戮屍,那只是肉體上的摧殘,不是精神上的打擊。 人死後屍體戮不戮總會腐爛的,精神一時半會兒還有可能不死,尤其是我這種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寫出驚世之品傳世之作的偉大作家。 所以我已莊嚴寫下三不遺書,死後不成立治喪委員會,不開追悼會,不做又假又虛又肉麻的掉詞,一把火燒掉完事。 如果違背這三不遺囑,硬把我弄到追悼會上去,供人挖苦嘲弄,開心取樂,惹出我的火性來,我可能會翻臉不認人,憤然從水晶棺裏爬起來,撕毀治喪委員會名單,追打寫悼詞和做悼詞的人,叫大家都沒面子,下不了台。 (本文選自《領導也是人》一書,作者:肖仁福。 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尷尬人· 官場說白了就是一個權力場。 官場中有兩樣東西永遠圍繞著權力轉,這就是人和事。 為駕馭好手中權力,當權者必須用好人,同時做幾件像樣的事。 於是有人琢磨人,有人琢磨事;有人只琢磨人,不琢磨事;有人只琢磨事,不琢磨人;有人既琢磨人,又琢磨事。 琢磨人得人緣,琢磨事得事功,琢磨人又琢磨事得勢。 善於琢磨人的人是聰明人,把人琢磨透了,就找到了向上爬的梯子。 善於琢磨事的人是能幹人,事幹好了是政績,只是凡事往往跟利益有關,事幹得多,容易惹出麻煩,事與願違。 善於琢磨人又善於琢磨事的人是魔鬼,可以通吃,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什麼都不琢磨的人,要麼沒人沒事可讓你琢磨,想琢磨也琢磨不上,要麼則是官場混混,混一天算一天。 官場中聰明人和能幹人不少,魔鬼也經常可以碰到。 魔鬼到底不是常人,此處姑且不論。 只說過去我在實職部門當差,難免要跟能幹人打交道。 這些能幹人裏有財政局長,也有管財政的政府領導。 別看財政局長和管財政的政府領導財權在握,被奉為財神爺,白天有人求,晚上有人請,其實他們也自有一本難念的經。 這是管家婆的角色,為維持政府的正常運轉,為讓轄區的幹部職工拿到基本工資,吃得上飯,穿得上衣,做管家婆的必須付出超乎其他人的勞動和艱辛。 比如政府常務副市長,要常務這常務那,別的人上天入地都難得找得到他,財政局這個地方卻常常不請自來。 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吃皇糧的人越來越多,多如過江之鯽,常務副市長負責發放皇糧,不是鬧著玩兒的。 別看這些年經濟高速發展,每年GDP增長水平都在兩位數以上,可不知怎麼的,政府還是入不敷出,經費永遠都是短缺的。 尤其是中西部地區市縣幾級政府,領導們最發愁的就是幹部職工的吃飯錢,連續數月發不出工資的情況司空見慣。 什麼數字都可估計加統計,多拍幾下腦袋就可拍出來,唯獨幹部職工的吃飯錢得一分一角落實到工資表上去,金庫裏缺錢,腦袋拍爛了都沒用。 被逼無奈,只好成立工資發放中心,把預算內外的錢統統集中攏來,先保障工資發放,有餘力再做其他安排。 各地工資報表往上級財政報送時,政府一把手還要在上面簽字,得對工資發放的真實性負責。 還有硬性規定,地方發不出工資,党政一把手必須到上級党委政府那裏去說明原委,不得有絲毫含糊。 這好像有點聳人聽聞,可事實確是如此。 這跟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的大環境不無關系。 政府職能是按計劃經濟模式設置的,機構越精減越大,人員越分流越多。 稅收體制和財政體制也是計劃經濟時代的產物,成本高,效益低。 計劃經濟模式下的政府要適應市場經濟的發展,自然只能在夾縫中尷尬度日。 我寫過一部叫做《裸體工資》的中篇小說,裏面的主人公何鐵夫就是這夾縫中的尷尬人。 何鐵夫自然是能幹人,不能幹也就做不了分管財政的常務副縣長。 常務副縣長工作壓頭,天天要琢磨事,不可能老去琢磨人,難免費力不討好。 何鐵夫也知道自己處於利益格局的矛盾中心,才處處小心謹慎,如履薄冰,希望借主持政府工作的良機,過渡到正式的縣長。 想實現這個可憐的願望,至少要能維持縣裏的局面,也就是說要養得活縣裏吃皇糧的幹部職工,穩定縣裏大局,否則一切免談。 何鐵夫為此使出了渾身解數,在財政局長的配合下,將縣裏的細帳算了又算,親自找有稅源的企業討稅,想方設法打省財政廳主意,爭取定額補助,以充實縣裏金庫。 何鐵夫還真有一手,企業爭取不來的定點生產指標被他爭取到手,人家請不動的財神爺被他請到了縣裏,別的縣領導平息不了的風波他一出面就能平息下來。 他還是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民本思想還留在他的骨子裏,縣裏幹部教師工作辛苦,連那幾個可憐的基本工資都拿不到手,自己寢食難安。 當然何鐵夫也不是完人,迫於無奈,也得行賄,也得在比自己大的官員面前說些得體的奉承話。 不用說這些都是為了工作,為了縣裏幹部教師那幾個裸體工資。 照理這樣的角色升任正式縣長,應該沒有太大問題,何況何鐵夫已在主持政府工作。 可最後他還是栽了,在就要成為正式的縣長的時候。 栽的原因很簡單,他違規動用了一筆不該動用的資金,給幹部職工發了工資。 這當然是事情的表面,深層原因還是何鐵夫沒琢磨透人,最後被自己最信任的合作夥伴使了花槍。 不過為使何鐵夫或者說為使作者我本人不至於太尷尬,我讓何鐵夫最後喝到了紅顏知己左舒青給他斟的紅葡萄酒,也算是一個小小的自我安慰吧。 第2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都會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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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導也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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