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這樣一位母親

仁茨 作品,第36頁 / 共1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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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奶奶不聲不響地走過去,撿起盆子,放回屋裏。

兩個女人回家教她們兒女:以後別叫那女人叫「三嬸」,叫「破鞋」!

堂哥堂姐們聽進了這些話,但還沒來得及當著母親的面罵,就挨了一頓揍。我家後面一家鄰居,男主人愛憎分明,對這件事,雖嘴裏不說,但心裏放不下。一次,二伯母的兒子在背後罵母親「破鞋」,恰被他聽到,他提起堂哥一條腿就把他扔到了一堆玉米杆上,又走上去惡狠狠地說,再叫「破鞋」,我打斷你的腿!從小就學壞,長大匪了你!

堂哥挨揍了,二伯母不敢罵,對大伯母添油加醋說了,說得大伯母臉一陣紅一陣白。從那以後,沒人再叫過母親「破鞋」。

父親老實,沒本事,這個大家庭裏沒人看得起他,對他的媳婦,也沒人放在眼裏。

母親取出了銀行裏所有的存款。她要蓋新房。

才幾個臭錢,你又不得了了!房子好好的蓋啥新房,你看看周圍鄰居,誰又蓋房了,逞啥能啊你!有幾個錢就花,你一輩子也攢不住幾個子兒!父親聽到母親要蓋房,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現在不蓋房,還要等到什麼時候?磚一分錢一塊,從來都沒便宜成這樣。石板、水泥什麼的我找熟人幫忙買,你幫個手照料一下就行。這是個好機會,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啦!母親頂得住罵,跟父親說話像跟自己說話。

盡管這個男人什麼都不懂,只知道擺弄破爛兒,但辦家裏的大事一定要跟他打聲招呼。這是情理。別人家,掌櫃是男的;這個家,男的不管事。

父親聽不進這些烏七八糟:你飛上天吧你!敢蓋房,老子就宰了你!臭娘們兒不知天高地厚1活得不耐煩了!日你媽!

無論母親做什麼,父親一律反對,至少罵上一個星期才罷休,最長一次罵了一個月,母親精神上受不了,天天半夜坐在院子裏嘔吐,流淚,自那以後,母親的眼睛就不好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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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真真正正地疼我,我實實在在地從不專心愛他,時而愛,時而恨。對於父親,我的感情很複雜。

母親說幹就幹,找來了周圍最好的建築隊,第二天就開了工,一邊拉建築材料一邊蓋房。房子將要蓋成,錢不夠了。

從來別指望父親出去借東西,借錢更別提。別人來家借東西,只要父親在,轉身就走。任何東西,到了父親這裏,便卡死了,誰也別想拿走,因此,若父親出去借什麼,總空手打個來回,回來還罵罵咧咧。

工地上,工人們熱火朝天地蓋房,母親為此操碎了心,再苦再累都不能昏了頭。白天,工人們幹活時,母親必須不停走走看看,以防偷工減料,晚上,工人們收工時,母親必須熬夜清理場地,方便第二天的工作。工錢按天算,母親巴不得越快越好。兩個伯父家沒人來幫忙,氣紅了眼。

家裏沒什麼親戚,父親有個姑姑,就是我姑奶奶。母親硬著頭皮去向她借錢。姥姥家母親不去,她自尊心太強。那天,母親騎了輛快要散架的二八自行車去姑奶奶家。時值夏日,正是中午,氣溫達三十八九度,熱得人喘不過氣來。母親艱難地蹬著自行車,顛在坑坑窪窪的土路上,又渴又餓。路旁的玉米地剛澆過水,濕濕地鼓著氣泡。

母親繃著神經辦事,心裏那口氣,存了這麼些天,都不敢松。可偏偏走在去借錢的路上,母親松懈了。她覺得委屈:有個男人除了千方百計折磨自己外,沒一丁點能耐!這樣想著想著,車把一歪,母親連人帶車翻到了玉米地裏。她爬起來,看看渾身沉甸甸的泥巴、枯草,「哇」地一聲哭了。

滿身泥巴的母親挨到姑奶奶面前時,腿一彎就給她老人家跪了下來,軟軟地伏在地上,大哭,一邊哭一邊說:姑,您借點錢給我吧,我要蓋房,給我兒女蓋房啊!姑奶奶抱著母親的頭,哭成一團。當天,姑奶奶讓兒子取出了所有的錢,給了母親。

房子蓋成了,那筆錢沒用完,母親把餘下的錢退了回去。

5


我家蓋新房的那段時間裏,四叔出事了。

四叔四嬸在城裏開旅店,裏面有小姐,憑這個,賺了不少錢。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最終,因為這個,他們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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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的旅店裏,有個做飯的夥計,人稱「老胡」,五十多歲了。老胡不但要給主人和小姐們做飯,還要給主人家的那條狼狗做飯。四叔的那條狗是個牧羊犬的後代,幾乎半個人高,模樣凶殘,被養得膘肥體壯,見生人就想撲上去咬,用兩根鋼索才拴得住。四叔很喜歡這狗,視若寶貝,一天要給它吃好幾斤肉。對此,老胡很是看不習慣,逃荒出來的他深深感覺到自己的命賤得不如一條狗。老胡在四叔這兒,管吃管住,沒有工錢。四叔說:老胡,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盡管吃,我不會虧待你!老胡站得遠遠的,一邊向狗的飯盒裏扔肉,一邊「諾諾」地點頭,心裏嘀咕:我不是三歲孩子,你鱉孫遲早要栽!

四叔跟四嬸一起,抽煙、酗酒、賭博。有時,四叔去樓上一個接一個地玩小姐,四嬸也明目張膽地把不同的男人往床上拉。他們的一兒一女,被寄養在四嬸的娘家。生活費由他們寄,一月一次。這些,老胡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他不想在這兒待下去了,便常常偷偷出去尋找門路。那條狗跟老胡熟,再怎麼進進出出,它都睜只眼閉只眼,裝作看不見。

其他人就不行。樓上的小姐們忍受不了這種生活,想逃。她們從不同地方被騙到這裏,醒過來時已為時過晚。這些別人家的女兒、媳婦們除了吃飯,跟人睡覺外,什麼都沒有了。有人嘗試著逃走,剛下樓,一陣激烈的犬吠就把她趕了回去。那狗偏偏要控制她們,不讓她們逃,跟主人一個德性。還有人要跳樓。樓房共兩層,女孩從窗戶裏一躍而下,只是扭了腳踝,離死太遠。四叔雇的保鏢走上去用皮帶抽她,她拖著一條腿,在地上打滾。

老胡總在沉默,幾乎不說話,像一頭老牛一樣幹活。他的眼睛很亮,掃遍了旅館的每一個角落。

一天,事情終於發生了。

前一天,老胡照常提著菜籃去市場買菜、割肉,在肉攤前,他遲疑了一會兒,對老板說:「少割半斤。」肉攤老板舉著長長的砍刀就笑了:「老胡,看你這人老實巴交的,一天沒幾句話,心裏還挺裝事兒的啊!長個心眼也好,給那種人幹活,不貪幾個錢覺得昧良心。一天省下個幾毛錢,一年下來你老胡挺直腰杆走人算了。」

老胡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寒光閃閃的砍刀噌噌地劃下肥肉、瘦肉,似乎沒在聽肉攤老板的話。稱完肉,付了錢,老胡熟練地拿報紙把肉包好,離開了肉攤。他又匆匆買了幾斤白菜蘿卜,就拐到了一家雜貨店裏。

中午,老胡破例給小姐們做了一頓好飯:白菜肉片。滿滿一大鍋菜,上面浮了一層油,香得小姐們個個從窗戶裏探出頭看個究竟。

大廚房一個昏暗的角落裏,是老胡睡覺的地方。老胡滿頭大汗,忙著切肉炒菜時,那張床被揭光了,小小的一個包袱扔在床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