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這樣一位母親

仁茨 作品,第38頁 / 共1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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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你們不知道啊!你們不知道啊……」奶奶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無論如何,婆婆不能敗壞媳婦的名聲。奶奶也不敢在別人面前說兩伯母的不是,不然,她自己連飯都別想吃。

母親遠遠聽到了***哭訴。母親跑過來,撥開人,站在奶奶面前,說:「媽,有啥可哭的!這麼大年紀,出去要啥飯!不就是為個孩子嘛,她們不給飯吃,我給,我養他!只當我生了三個!走,回家去。讓她們壞良心吧,只要不怕天打雷劈!」

就這樣,母親把四叔的兒子帶回家,當親兒子養,一養就是三年。那年,我四歲,明明三歲,宇兒兩歲。

奶奶說,明明的姥姥知道女兒、女婿坐牢房後,就把明明送了回來,丟下句「我養一個,你養一個」就走了。

對於母親收留明明,父親沒說什麼。當年,十幾歲的父親下死力掙工分養活了快被餓死的四叔,如今,又要養他沒人要的兒子。

街上有個十字路口,經常有人在那兒燒紙賭咒。賭「誰要是壞了良心,就天打雷劈,滅了他全家,永世不得投胎做人」等等。有一年,兩家女人吵架,吵到興頭上,便各自跑回家拿黃紙回來後,一齊跪在路口燒紙賭咒。突然,晴天一個霹靂,劈在了一個女人身上——把她渾身的筋抽去了。那女人跪在地上,仰著臉,瞪著眼,滿臉怒氣。別人用手指輕輕一碰,她就倒了。

關於老天爺收人的傳說,鄉野間流傳很多很多。掉光了牙的老人們蹲在牆角,咳一口痰,說「我爺爺那輩人說——」就開始講了,講得惟妙惟肖,還是真人真名。

村裏人都沒讀過幾天書,識不了幾個字,但嘴皮子是一流的,連最笨的人都會說這麼一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該報不報,時辰未到。

奶奶把我打了。

明明一歲多的時候,有一次,四嬸帶他回家來玩。我跑到四嬸家,去找明明玩。奶奶正在走廊裏活面,明明蹲在一個小木凳前,擺弄什麼。

我走過去,蹲在明明旁邊,小木凳上擺了一堆花生。當時,村裏沒人種花生,我不知道那是啥東西。只見明明捏起一顆,放在嘴裏,「咯嘣」一咬,殼就裂開了。他又從嘴裏吐出來,掰開殼,兩顆又紅又飽的果仁蹦到凳子上。他撿起果仁,兩顆一起塞到嘴裏,「吧唧吧唧」嚼起來。他的嘴裏,散發出一股香味。

城市假期 Amo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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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吃得很香,很專心。我的眼睛跟著他的手、嘴來回移動。

奶奶「吭哧吭哧」地在大瓷盆裏活面,時不時瞟我兩眼。她討厭我,瞅機會就罵我、收拾我。

說我天生賤命,一點不假。就那麼看著看著,手就不安分了。我伸出髒兮兮的手,試探著去抓一顆,剛挨到凳子,明明就「撲」地整個身子壓在了凳子上,壓住了我的手。我手裏緊緊攥著一顆花生。

明明死死壓住我的手,我使勁向外抽。他急了,「哇」地哭出了聲。他一哭,一松勁兒,我的手就出來了,手心有顆花生。

不知道奶奶是什麼時候站在我背後,舉起巴掌的。就在我抽出手的一瞬間,一個重重的巴掌就落在了背上,那種震動從後背刺穿胸膛,濃濃地散開疼痛,沖擊得我胸口、喉嚨堵住了一樣,喘不過氣。

等反應過來,我便嗓音嘹亮地哭喊起來,慢慢聲嘶力竭,慢慢哭不出來……

哪家在打地基,笨重的夯頭高高揚起,重重地落下去,松松的土地那麼顫抖幾下,變了顏色,堅硬如石……

母親聽到了夯頭的聲音,悶悶地,一聲接一聲,撞在她的心頭。她胸悶,不舒服,扔下活計,循著聲音便向四叔家跑……

我不記得了。

等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軟綿綿地趴在母親的背上,一抽一抽地嗚咽。母親嚶嚶地哭著,步履緩慢,一條一條胡同地遛。

很多人圍了上來。母親向他們哭訴:她壞了良心啊,把我的孩子打成這樣,把我的孩子打成這樣啊!

人們在看我的背,「嘖嘖」地回吸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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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只說奶奶打人不知輕重,孩子沒錯。

我的背黑紫了兩個月,只為一顆花生。

母親蹬著「二八」車來回一百多裏去姥爺家帶了花生種回來,毫無經驗地種了一畝,卻是大豐收。接著,母親把花生種賣給全村的人,從那時起,村裏開始了有了花生的記錄。

7


家裏多了一個孩子。

三個孩子,年齡一個接一個,滾台階一樣——二、三、四。三個孩子一起吃,一起睡,卻不一起玩。男孩子紮男孩子堆,女孩子少,便靠邊兒站,大多時間各玩各的。其他幾個女孩子都喜歡串親戚,住在親戚家,一住就是個把月,回來時臉蛋圓得跟雞蛋一樣。我不喜歡串親戚,除了姥姥家,姑奶奶家,其餘親戚都是遠房的,從沒見過。

我愛瘋跑,在田野間,在小河畔。無邊無際的田野裏有一條筆直堅硬的泥土路,路邊站著兩排高聳的白楊,白楊腳下,爬滿了各種各樣的花草。那條路,一年四季呈現著泛白泛黃的顏色,是多少年來人腳、板車打磨的結果。路很平坦,偶爾有些凸凹,印著車輪印子。在不同的時令裏,路兩旁不斷變幻著景致,反反複複。春天,白楊抽出新綠,朦朦朧朧,罩住一片天。旁邊的田裏,齊刷刷的麥綠,油油地泛著光,漾起淡淡的環暈。天,很藍。天穹下,綠野間,點綴著幾點彩色——誰家的大人或孩子挎著竹籃,翻著麥苗,尋找麥地菜或青嫩的草。麥地菜是種很鮮美的野菜。夏日,天蒼白得發亮,反射著金黃麥田裏的光,刺眼得很。到處,熱浪滾滾,陣風吹來,大片大片的麥子向同一方向伏倒,掀起波浪。沉甸甸的穗子壓彎了麥杆的腰。白楊伸展枝丫,撐起一片綠蔭。墨綠的葉子滾動,「嘩啦啦」一片響。樹下,「咯咯……」,笑聲由遠及近,由近及遠。光腳丫的孩子追逐嬉戲,時不時捋一把青青的麥穗,吹去殼芒,將圓嘟嘟的顆粒丟進嘴裏,滿嘴香甜。大人的草帽在麥浪間時隱時現。誰叫了一聲——「冰棍咧!清涼的冰棍,五分錢一塊!」秋季是豐收的季節,土路也隨著豐收的喜悅變得豐滿起來。大車小車的玉米稈、玉米棒子、大豆秧子、花生秧子、紅薯藤……從路上碾過,飽滿的果實垂向車外,一不小心就蹦了下來,滾到路邊的草叢裏,喂飽了不知多少田鼠。人們很忙,路也忙,喜悅夾著疲憊,走完整個秋天,進入冬眠的冬日。這時候,路終於靜寂下來,偶爾,幾片白楊的枯葉飄下,掃起一絲塵土。田野裏、溝渠裏、路面上,都是雪。睡吧!別讓過往的羊群和牧羊人把你吵醒。睡吧!一天,你一睜眼,又一個新綠的世界。疲倦過後是歇息,喜悅過後是冷靜,喧囂過後是平息……

這條路,是我回憶的起點,童年的寄托,幸福的所在。從小,我就在這兒勞動、玩耍、徘徊、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