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在娘肚子裏受了氣,造了孽,跟著娘昏死過幾次,一生下來便一副愣怔相,活象他抽大煙的爹。大人們背後嘀咕:這孩子在娘肚子裏就被折騰壞了,毀了腦子。後來的事也證明了人們的這些話沒錯。伍子從八歲開始跟一群光屁股蛋兒的小子一起進學校讀一年級,整整讀了八年還沒讀走。其他人一個一個畢業了,最後只剩伍子一個人,每天早上擦著未掙開的眼睛,跌跌撞撞朝學校走去。那條從家通向教室的路,伍子閉著眼都能走直線摸到。
村子裏的生活緩慢、乏味而平靜。吃了上頓沒了下頓的日子依然能把一群群淌著鼻涕的小子養成大人,並且一個個虎背熊腰,力大如牛。伍子卻是個例外,只因為他在娘肚子裏時便被折騰壞了。
伍子娘在伍子讀第一個五年級的時候死了。打這年起,伍子的教育便終止了。伍子上面的哥姐已結婚生子,默認沒了這個弟弟。伍子成了孤兒,一人住了一所空蕩蕩的大房子。
伍子有問題了。一大早便趿著沒了底的破鞋從村子東頭遊蕩到村子西頭,雙手揣在黑棉襖的袖筒裏,渾身掛著一團團黑棉絮,淌著清水鼻涕,眼皮一動不動耷拉著,臉似乎沒洗過,不見皮色。見誰都不理。
「伍子,一大早蔫雞一樣,昨夜裏在床上幹過頭啦?」一樣出來溜街的男人一邊朝坑坑窪窪的黃土地上噴一口濃痰,一邊朝伍子罵出一天中的第一句話。
一個李家的媳婦,受公爹羞辱,沒臉活下去,一氣就跑到伍子的大房子裏,上吊了。那男人說的是那媳婦的魂在夜裏纏上了伍子。
伍子黑著臉,一步一步向自家土牆邊挨去……
伍子再怎麼說也是個男人,上天成全了他一次。
一天,村子裏來了一個要飯的女人。那女人不知道流浪了多少天才迷迷糊糊闖進了我們這個村子。她的模樣嚇哭了幾個鑽進人群瞅熱鬧的小孩。孩子們憋紅了臉,「哇」的一聲軟在了地上,大人們抱起,一記響亮的巴掌掄在光屁股蛋上,那哭叫立馬收住,小腦袋使勁往大人衣領下鑽,一聲接一聲地嗚咽。女人亂草一樣的頭發蓬在頭頂,沾滿了汙七八糟的麥秸、鳥屎什麼的,有幾縷恣意地散在眼前,把一張沒皮相的臉遮了一大半。兩只烏溜溜的眼睛從後面大膽地裸露出來,在人群中茫然而無謂地搜索著什麼。我記得她朝我的臉上望了一眼,幹裂的嘴唇蠕動了一下,我的心便隨著猛地抽了一下。我死死抓緊一旁一個女人的手。
那女人很髒、很臭,但不說話,這一點不像其他瘋子或傻子——那些人常常喋喋不休地念叨著什麼。
「伍子,領回去吧,白撿一婆娘。」人群中一個男人起哄道。
「就是呀,這女人倆眼滴溜溜的,不是傻相,領回去吧,伍子。」一個好事的女人又接著叫了一聲。
伍子在人群外蹲著,腦袋縮在沒衣領的破襖裏。女人身上的汙味與他身上的穢味穿過一條條結實而畸形的泥巴腿相互滲透著,溶和著,避開了人們的雜語,避開了伍子貧窮頹廢的生活,也避開了農家人柴米油鹽的清苦日子。
我看見伍子傻傻站了起來,手揣在掛著棉絮的袖筒裏。眾人一齊把頭轉向伍子,「呵呵」地笑著,嘴裏咕嚕著不假思索的髒話。伍子向人群移過來,人們讓開了一條縫。伍子走到那女人腳邊,臉憋得黑紅,嘴哆嗦著,掏出的手垂在腰際。那手充滿了欲望,指尖對著女人的臉,一陣緊似一陣地抖著。
「拉走啊,伍子,怕啥哪!」男人們嚷嚷著。
伍子似乎憋足了勁兒,迅速地出手,一把便抓牢了女人放在地上的髒手,拖著走了,幹淨,利索。那女人掙了幾下,踉踉蹌蹌地跟了上去……
幾天後,人們看見伍子一身平展展地在街上與人說笑,頭也梳了,臉也洗了,黑襖也換成了藍裳。一個男人不知說的哪句話惹毛了伍子,只見他扯開喉嚨:「憑你那肥婆娘?十個我也不換!啥德行!」伍子的嗓音一點不亞於其他男人。這話恰被一個路過的女人聽見,她接腔道:「喲!伍子,有了媳婦就是不一樣啊!」說著,一轉臉,差點撞上一個陌生女人。只見這女人身段尚好,收拾得幹淨利落,頭發烏黑,五官端正,一雙大眼烏溜溜的。她一看那眼,頓時明白了,朝這女人一抿嘴,不動聲色地走開了。幾步遠後,回頭一看,只見那女人一雙手將一碗熱騰騰的面條遞到了喜滋滋的伍子手裏……
村裏的男人誰有伍子這種福氣!媳婦伺候到這種地步了!
話一傳開,女人們便三三兩兩向伍子家院子走去,出來時一個個臉色都變了:這女人把家收拾得像模像樣!
大人們的事對小孩子們來講永遠是個謎,猜不透。
別的孩子有的跟著大人去過伍子的家,回頭對我說伍子老婆一點不凶,笑起來很好看,又不訓斥小孩。那女人對於我,也成了一個謎。那些天,每次放學從他家門前過都想進去看看,但始終沒有。也許是第一次見她時,她那一眼把一個小孩子的膽嚇飛了。
對那女人,我的好奇心越來越大。但想不到的是,我還未來得及去她家裏再看她一眼,她就消失了……
8
一個上午,電閃雷鳴,雨下得昏天暗地。一道沉重的霧障狠狠砸向頭頂,不由分說。雨的聲音增添了勞苦人民的焦灼、不安、甚至絕望。每戶人家都閉了門窗,窩在屋裏打發著沉悶的時間。悶雷轟隆隆地在房頂一個接連一個地滾動著,有時也「哢嚓」炸響一個,這時,馬上就會聽到一個孩子響亮的哭聲。閃電伴著炸雷撕裂昏暗的長空,天地便刹那間白花花地亮一下。這凶猛的雨,凶猛的雷電是不是預示著什麼呢?
「快出來呀——伍子出事了——」
一個渾厚的男音像悶雷一樣轟隆隆地在整個村子裏滾動著,一遍又一遍。每個人都聽到了,都感覺到了一種死亡般的窒息。幾乎在同一時間,所有的門都「吱呀」一聲,接著,「咣當」被撞開了。幾十條狗滿街滿街地瘋叫著,男人們、女人們與孩子們的腳「啪啪」地拍打著泥地水溝,大雨下得瘋了一樣,沒命地潑泄在每個人的頭頂。雨聲、人聲、腳步聲、狗叫聲、嬰兒的哭聲交織在一起,似乎在為生活哭泣。
人越來越多,大大小小的腳套著不同的鞋子把泥水攪得越來越渾。我被母親拽著,跌跌撞撞往前跑,似乎在逃命。大家都知道,前面有更大的不幸在等待著……
人們在一望無際的田野邊站定,女人們與孩子們都屏住了呼吸,朝同一個方向望去。雨水無情地打著我的頭、臉、身體。我泡在水裏,一把一把地擦著眼上的雨水,心髒「怦怦」地急劇跳動著,只覺眼前的情景迷離而虛幻。
男人們一個個拿著粗大的繩子向長長的水渠邊奔跑著。我從沒見過這些大人跑得這麼快過。他們光著上半身,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沖,有人滑倒了,這邊的人群中便多了一聲女人的尖叫。在遠處的水渠上,晃動著一個野人一樣的身影,披著麻布片奔跑,雙手在空中揮舞著,仰著頭,脖子伸長,從那裏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呼喚:「你回來啊!我的鳳英——鳳英啊——回來啊——」那是伍子。
忽然間,伴著伍子野獸般的嚎叫,天空劃過一道亮光,倏地點亮了整個天地——這是副怎樣的畫面啊!大片大片的田野邊,沉默地駐立著一群女人與孩子,男人們光著肌肉滾滾的膀子,手裏拿著一捆一捆的繩子,朝同一個方向飛奔,他們的身子在雨中扭動、掙紮。遠處,一個野人樣的家夥舞動著雙臂,絕命地奔跑,絕命地呼喊……這是一副活生生的原始狩獵圖。天地被點亮的瞬間,時間退了好遠好遠。
亮光一閃而過,接著,一聲炸雷,把人們炸醒了。人群開始混亂,女人們尖叫著:「孩子都回去!這兒有閃電!快點!」「大家都回去!回去!」「伍子這次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