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是窩窩眼!
林建成!
張天才!
我是林建成他爹!
我是張天才他爺!
……
人人天生都有可惡的虛榮心,或多或少。我們那群孩子中,很多羞於啟口說出自己父母的名字或職業(本不該叫職業,因為根本就沒職業)。以前,我從不對人講我的父親是幹什麼的,怕被人笑話。上大學時,母親更是教導:出去別對別人說你爸爸是幹什麼的,別人會看不起你!
我不相信母親,雖然她是對我好。因為,我不怕。人人都有父母,不管他們是做什麼的,只要將你撫育成人,他們就比你偉大、高尚!
男友第一次去我家,父親主動說出去一天。他在躲避。我強留他在家。沒有他,這個家不完整。
我的小學同學中有個女孩子,她的父親是賣豆腐的。初中一年級的時候,課堂上,老師讓她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出自己的父親是幹什麼的,她站在座位上,足足五分鐘。老師一再催促,她始終不說,最後沒法,她只有哭。不知道這個老師是出於何種目的與心態要她這樣做,無論如何,我想,這件事在她心中留下的創傷一生都愈合不了。這件事後來傳回了家,傳遍了整個村子。這女孩在學習上沒什麼出眾之處,早早輟學了,又正正常常訂了婚。大人們用她來教訓孩子——別像賣豆腐家的閨女一樣連自己爹娘都看不起。誰了解孩子的苦衷?
我做這樣一個推測:一個人,曾經貧窮、恥辱,當他的身份卑微時,他若將之說出口,別人會打心底取笑,認為他在以這些企求憐憫、博得同情;當他名利雙收時,他若將之說出口,別人會自心底感動,認為他正以這些作為磨練,取得成功。
還叫人怎麼活?
說回來,宇兒的才。
玩玻璃珠還沒玩夠,宇兒就遭了幾頓打,別人打,父母打。父母把本子鉛筆甩過來,喝他好好寫字,不許貪玩。他不願。別人不願再輸給他,他就沒什麼可贏的了。於是,他玩彈弓。他從父親的廢銅爛鐵中尋來粗鐵絲,又去小賣不買到一尺來長的橡皮帶,自己動手做了彈弓。父親根本不可能幫他做,相反,要是知道了,不把他的屁股打花才怪。宇兒我倆都繼承了母親的優點:專注。宇兒做事也是全神貫注、一心一意。他的手很准,不僅在玩玻璃珠上,更在玩彈弓上。
村裏的小破孩兒們玩彈弓主要是比賽,對著一棵樹,看誰打得准,其次就是打架,用彈弓把石子打出去,總想打到人腦袋上。宇兒似乎一開始就對比賽沒有興趣。他用彈弓去打電線上的小鳥。一粒尖尖的石子包在橡皮肚裏,將橡皮使勁向後拉長,繃緊,攢足了勁兒,瞄准了一放手,「啪」地一聲,膠皮彈出去,石子非出去,不偏不正,把電線上的小鳥打下來了。得知宇兒改行玩彈弓了,並且是個神手,小破孩兒們又紛紛來套近乎,將宇兒視為英雄,一天到晚跟在屁股後「學藝」。他們千方百計要搞到宇兒的彈弓,宇兒怎麼也不肯,總是把彈弓掛在脖子上。晚上回家,藏在被窩裏。父母不是不知道,而是不再管。
宇兒已經知道了他這雙手的厲害,如今,經常抱怨:「媽媽,要是你當初把我送到體校搞射擊,我早就進國家隊了。」
母親既遺憾又無奈:「當初誰知道還有幹這個的,要是知道,你媽我無論如何送你去。現在不是晚了麼?」
「我這個人才硬是被埋沒了!」這是最讓宇兒窩氣的一句話,也是事實。
宇兒不是學習的材料,早在小學就顯露了出來。小學裏,幾乎他的每篇作文都由我代寫。我們之間有個交易,寫一篇作文一毛錢的報酬。他樂意,我也樂意。他回家對母親說他的作文被老師當作範文念給大家聽了,母親美滋滋地給他煮個雞蛋,還說「我竟生了兩個才子!」五年級的時候,小學開了個演講賽,演講少年賴寧的英雄故事。每個年級選出一個代表,五年級的代表是宇兒,因為他作文好。宇兒推辭不去,老師大大鼓勵了他一番,還教育他「不要太謙虛了。」宇兒硬著頭皮去了,抽簽抽的是最令他失望的號:一號。
母親不聲不響地來到學校,搬個凳子坐在隊伍的最後。全校二百多學生外加十來個老師全部出席,按次序就坐。校門口的那個土台子就是演講台,上面拉條繩子,吊著一排紅紙黑字——「XX小學紀念少年英雄賴寧演講比賽」。校長手裏捏張稿紙,從台下第一排正中位置跳上台子,講話。沒有麥克風,他盡量提高聲音,脖子漲得微微發紅,有那麼一道青筋明顯暴凸。校長的最後一句話是:「希望每個年級的選手好好表現,取得好成績!」
當校長繞著土台子重新就坐時,主持人操著我們的家鄉話宣布比賽正式開始,接著是「下面請五年級的林宇同學上台演講!」
宇兒縮在第二排邊上,在他老師屁股後蜷著。主持人念完,宇兒「騰」地站起來,這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掌聲熱烈。連母親都認為宇兒勇氣夠大,能那樣幹脆地從凳子上彈起來。大家在他上台,他似乎也在等。掌聲又響了一次,他老師扭過頭,看動作是擰了他一把,他又是一跳,這次跳出了隊伍,只得硬著頭皮上台。
他剛在台上站定,下面的掌聲像受了什麼指揮一樣一下子停了。只見宇兒低著頭,兩只手撥弄著衣角,眼落在緊緊並攏的腳尖上,一語不發。主持人走上前,低聲催促:「快點,快點,別耽誤時間!」這時,宇兒才抬起頭,眼睛望得遠遠的,嘴唇抖了幾下,抖出幾個帶著莫大委屈的字:「賴寧救火,燒死了。」這就是所有的內容。
講完,他又垂下了頭。下面的人等不及了,卻不敢開口。只等校長發出一句:「下去吧!」宇兒才慢慢挪下台子。台子下,學生們笑得抖作一團。
母親見宇兒演講完了,起身便走。
放學回家後,母親才問他:「沒准備?」
「沒。」宇兒答:「我想等別人講完了跟著學幾句,誰知我咋這麼倒黴,抽了一號。」
「平時作文寫的那麼好,咋講不出來?老師不是讓寫過賴寧的事跡嗎?」
「忘了。一緊張,啥都忘完了。」他倒是心安理得。
「賴寧救火,燒死了。哼,真是大實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