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考進大學,我才明白嚴肅的高考對家長們特別是農村的家長們——意味著什麼。他們可以為孩子的落榜一夜之間愁白了頭。孩子是他們的希望,甚至是他們生命的延續,而高考,這一道坎寄托著多少人的魂魄與夢想。父輩們沒讀過幾年正兒八經的書,能讓孩子讀完大學,出人頭地,無論用什麼來換取,他們都會在所不惜。讀大學,這顆種子深深地埋在人們的心底,只等那麼兩天的掙紮,才有希望發芽。
世界上真的沒有後悔藥。
第一天考試結束,校車將我們往回拉。我坐在最後一排,臉貼在玻璃上,望著車底下飛馳而過的路面出神。突然,天地間狂風大作,方才明朗的天轉眼變得昏黃,一個飛沙走石的景象。車內亂了,大家都在歡呼。對,就是歡呼。我平平靜靜地望著外面的一片混沌,感覺突然有了異樣,一個不詳的念頭倔強而生。
在意識裏,我放棄了。
那次高考,我的語文和數學都考了全校第一名,而後兩場考試,我趴在試卷上把時間睡過去了。
只有一個人知道我完了,那個人就是自己。
他們在通過各種渠道打聽高招信息,我坐在家裏,邊吃西瓜邊得意,心裏甚為嘲諷。沒人過問我一句與此有關的東西,只是父親見我一副懶散的樣子,忍不住要說,有把握沒?
等唄。我毫不負責地拋去兩個字。
等啊等,我知道父母比我更著急。
我似乎毫不關心能不能讀大學,整天心裏糾纏不休的,是一件事。無論白天夜裏,總有個聲音響在耳畔——你要幹什麼?千百種答案,千百樣否定。
冗長的日子一天天地從我手裏流逝,唯一使人保持清醒的只有肚子,它時刻提醒著人,「你還活著」。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掙來的依舊是三兩面條二兩大米,生活永遠是老樣子。勞動維持著人們的生命與生活。勞累、勞累、無窮無盡的勞累;病痛、病痛、無頭無尾的病痛——突然這一天,我想到了自己最初的渴望:走出去!
克克,出去走走,散散心吧。這兒有十塊錢。父親憂鬱地說。
望著父親爬滿皺紋的臉龐,我後悔了。
接過錢,我出了門,心裏一下子脆弱成了三歲的孩子。我害怕父親不要我了,拿這十塊錢把我打發走;我害怕父親在家裏將我所有的東西都撕碎、燒掉;我害怕父親承受不了這次打擊,心裏想不開。
我沒有走遠,十塊錢安靜地躺在我的口袋裏。村子東頭那條河,河邊有一排柳樹,枝條垂到岸邊淺淺的水裏。我坐在一棵樹下,靠在樹幹上,看河。柳枝柔柔地垂下來,拂過我如絲的頭發。時而,我什麼都不想;時而,我情感激越。
我是誰?我要幹什麼?
幽靜無人的河邊,我望著眼前的這片水出神。有多少人曾在這裏歡騰嬉戲,有多少人曾在這裏談情說愛,還有多少人,還沒機會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就葬身於此了……
過了好久,一只貓頭鷹看見了什麼,亢奮地尖叫一聲,把我的魂嚇了出來。
我站起身,拍拍屁股,回家。
這一夜,似乎什麼都想清楚了。
走到灑滿月光的院子裏,我木木然到喚了一聲:「媽!」沒人應。想必他們都睡了。
我推開虛掩的堂屋門,走到牆邊摸到燈繩,拉亮了燈。
「睡吧。」母親在裏屋輕輕地吩咐了一聲。
「唉。」我答應著,只覺哪個地方不對勁兒。
我站在沙發前,忽然就轉了身看那面牆,空了。
上面的獎狀全沒了。
只留下一條條發黃的印子。
我的腦袋炸開了花,一屁股癱坐在沙發上。
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克克?」母親在叫我。
我呆呆地望著那面牆,心想:你就這樣被否定了。
「克克?!」母親似乎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