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你是我的敵人

李承鵬 作品,第9頁 / 共5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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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每天下午兩點整,一大排男生和一大排女生就會涇渭分明出現在長長鐵柵欄的兩側,孫猴子般回避著內外兩條相隔七八米左右的白膠帶,這是因為校方為防止傳染專門畫出的兩道「非典警戒線」,避免探視時因距離過近而相互傳染。那情景看上去搞笑而甜蜜,由於男女相隔太遠,所以只能大聲說話,說著各自才能懂得的話,打著各自才能破譯的手語和暗號,當然,偶爾也會有吵架的突然奮起宣布「我恨你」,或者突然在一束玫瑰花後面瘋狂冒出一句「我愛你」……

我永遠記得:「非典」,軍藝鐵柵欄,男生在外,女生在內,整齊得就像那兩排生動而緘默的樹林,沒有恐懼,沒有人戴著口罩。這是北京最後一塊樂土,從下午兩點至傍晚,陽光細碎地掩殺過來,聲音「嗡嗡」地在低空盤旋。附近的居民開始習以為常,甚至有小商小販跑來做板藍根生意,每杯兩元,專為口幹舌燥的戀愛瘋子們提供。

「非典」禁令下達的第三個周末,表演系那個豆芽般的女生從寢室裏帶出兩把小馬紮,一把自己坐,一把給柵欄外的男友坐……這個聰明的舉措讓小馬紮如雨後春筍生長在了鐵柵欄兩側,馬紮背後的「軍字××號」依次排開,醒目刺眼;再後來,餓了的時候,女生們就會從學校食堂打來盒飯,一盒端給外邊的男生,一盒自己在裏邊吃,吃完了會打掃得幹幹淨淨,酷愛環保的樣子。

我對她說:「這就是幸福,大家就像遠古時代的一群公母猴子,坐在樹下摘食果子,兩眼澄明無邪地看著太陽升起,太陽落下,腦子裏什麼都不想,身上什麼都不穿,最多在腰間系一片樹葉。」

她笑了,笑著說我「耍流氓」。

這段時間我無事可幹,我像腦子裏安裝了一部定向羅盤的狗兒,天天奮力遊往白頤路,軍藝,鐵柵欄。她每天准時等著我,坐著小馬紮,端著盒飯,隔空說著一些看似意義重大實則漫無邊際的廢話。

我仍然沒有拉過她的手,沒有吻過她的哪怕一根小指頭,但「北漂」以來,這已是我最幸福的生活。

第10章


那一天,她一邊遞給我盒飯一邊問我:「你覺得我們這樣算是浪漫嗎?」

「浪漫,而且爛漫。」

城市假期 Amo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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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相信前世嗎?」

「我一個『北漂』,我連今生都不確定,怎麼相信前世。」

然後她有點生氣,就斷言我和她是不同類型的人,她說她篤信前世,還指著腕上的水晶說:「其實人的前世今生就像這串珠子,一顆串著一顆。」我漸漸發現,她是一個迷信得近乎強迫症的女孩,她篤信前世的她就是一顆遺失了的水晶珠子,而這一世就是來尋找其他珠子;她還相信,其實每個人在前世死去那一瞬就在腦子裏留下了另一個人的樣子,這一世轉來就是來尋找這個人的樣子。

她突然在柵欄那邊問我:「為什麼天天跑到這裏來看我?」我盡量選擇她喜歡的浪漫的詞來形容:「其實我有點像一條跑得不想再跑的流浪狗,而你是突然從天上漏下來的一縷光,照在我身上,讓我不想跑了,趴在地上,伸長舌頭就想這麼歇著了。」她顯得很高興,從柵欄那邊扔過來一支錄音筆。「回家聽一下,然後回答我的問題。」晚上,我拒絕了蘇陽他們在後海聚會的邀請,點了一支煙,把錄音筆插上耳機:

我最喜歡的顏色就是白色和藍色,因為白色是雪山,藍色是天空,我的家鄉有最潔白的雪山和最藍色的天空。

我阿媽是藏族,爸爸是漢族,他姓卓,所以給我取了「卓敏」的漢名,但以後你可以叫我「卓瑪水晶」,因為我的藏名叫卓瑪,又是前世一顆修來的水晶,對了,你的名字是哪兩個字?

我小時候養過一條狗,可惜死了,我現在很想養一條金毛獵犬,憨憨傻傻的眼神,還可以陪我一起去樹林裏散步。每次我看《藍色生死戀》時,聽到喊那聲「哥」的時候,我心裏就會酸酸的,就想哭。

……

第二天,我把錄音筆還給她,裏邊有一些回答:

我最喜歡的顏色就是你眼睛的顏色。楊一,水性楊花的楊,一見鐘情的一,它是真名真姓,其實是我爸

怕我丟了,就取了這麼好記的名字。我不喜歡狗,小時候被咬過,何況……我自己就是一條流浪狗。我不喜歡看韓劇,最後的結局都是大團圓,其實很騙人。

第三天,當我們在傍晚時分結束談話時,她隔著柵欄又把錄音筆遞過來,「你相信緣分嗎,其實緣是緣,分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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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一次拒絕了蘇陽他們的邀請,任憑他們在電話那端破口大罵,我掐掉電話,果斷關機,把錄音筆外接到音箱上並放大音量,放了一張CD配樂,讓屋子裏同時彌漫起她和音樂的聲音,她說:

其實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我的爸爸,聽說他年輕時很帥,口琴吹得特別好聽。

阿媽從小一直不說話,她開口說話的那天,一個帥氣的漢族年輕人正好走過來,他就是後來我的爸爸。那天我爸爸說:「你漂亮得和廟裏的菩薩一樣。」我媽媽就開口說話了,她說:「聽說你會吹口琴。」

媽媽後來懷孕了,但家族裏的老人們堅決反對她喜歡上一個漢人。在一個下著大雪的晚上,爸爸走了,阿媽就說,他倆就是有緣無分。

聽一聽那天我在你車上錄的那半首民謠——在那東方的山頂,升起皎白的月亮,未嫁少女的臉龐,浮顯在我寂寞的心房。很美吧,就像在前世聽到過。

第四天,我把錄音筆遞還給她,裏面是:

我見過我爸爸,可是他總是打我,所以我記不清楚他什麼樣子,但他踢我的時候腳很重很重。

他和我媽沒完沒了地吵,後來就離婚了,再後來,我媽就死了。

那首民謠我也覺得好像似曾相識,但我總會感覺什麼事情似曾相識,比如跑過公園看見一個人正站在長椅上放風箏,就覺得好像在什麼時候的一個下午看見過;比如早上醒來突然聽到對面樓上有人拉小提琴練習曲,我就覺得小時候在哪兒聽到過這樣難聽的聲音;再比如上大學去圖書館看見有個漂亮女孩站在樓道拐角處,就覺得這個場面和那條碎花裙子都似曾相識……它們都在某一天某個地點發生過,但只看得見沙灘上的爪痕,卻不見飛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