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你是我的敵人

李承鵬 作品,第21頁 / 共5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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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死早投胎;二,走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

蘇陽就是這樣一種人,我看著他熱烈的面孔,想起2002年,春天。

第30章


2002年沒有開往春天的地鐵,只有擁擠如沙丁魚罐頭般的地鐵。

米蘭·昆德拉不知道這扇窗和那扇窗有什麼不同,菩空樹大師不知道此岸和彼岸有什麼不同,我不知道這個春天和那個春天有什麼不同。我只是一個行屍走肉,既不樂觀,也不悲觀。那時我還沒有固定的工作,甚至還沒有擁有那輛破JEEP。我在這座城市一年多天天擠著地鐵,我每天從城市的這邊穿向那邊,再回來,再過去,再回來……以至於有一天我拎著相機坐在地鐵站台上竟忘記了:我究竟是要過去,還是要回來。

但我喜歡地鐵,我喜歡在黑暗中快速卻悄無聲息地滑向未名地點,有種小獸在午夜雨林裏自由穿行的心靈快感。你嗅得到車廂裏每個人的心事,人們並不說話,大家私下商量妥了似的緘默,看著車窗上的影子和隧道牆飛掠而過的可疑景象,彌撒般把心事告訴給影子和景象,假裝自己其實並非如陽光下生活的那麼卑微。

只有當我出現在地面,抬頭看見天空因沙塵暴變成褐紅色,鼻腔嗅到空氣中充滿著土腥味,回家拼命挖著鼻孔裏螞蟻般的沙子,才發現我的生活其實發生了很大不同——我來到了祖國首都北京,或者說中國北方最大的農村,北京。

幾經輾轉,我找到了北京,卻沒找到北。

直到那天,我在汙濁的車廂裏看到一雙熱烈的眼睛,那雙明亮的眼睛也正看著我。兩秒鐘後,我想起這雙眼睛的主人是誰;三秒鐘後,我想起我們之間的故事;四秒鐘後,我們像真正的兄弟一樣擁抱在一起。

蘇陽說:「那天我醒了以後發現我沒死,我就知道我一定能找到你,報答你。」

城市假期 Amo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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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烈死後,我參加了一個名叫「瘋狂西夏之旅」的越野拉力賽想排解鬱悶的心情,這是一個瘋狂得失去理智的比賽,半個月的賽程將縱橫從新疆戈壁灘、寧夏沙漠、甘南草原、川西草原近三千公裏的險惡路徑,為了追逐高額獎金和速度刺激,選手們最後根本不顧大本營的勸誡,冒著泥石流前行。

也許是趙烈之死的恐懼心理反而讓我產生了巨大的勇氣,我像一頭極速野獸一路超越眾多高手,我甚至不帶副駕駛獨自追逐,越野車要加油,但我卻不用加油。

我喜歡那種太陽升起、太陽落下的感覺,喜歡翻越高海拔雪山被單調顏色刺激出短暫雪盲的感覺,喜歡開著車時世界會突然在大腦裏消失自己也在世界中消失的感覺,耳膜裏只聽得見金屬防滑鏈與暗冰殊死格鬥的刺耳聲,那一刻很古怪,但透骨真實。

比賽進行到倒數第三天,窗外一切景物失去了影子,這提醒著我太陽已直射頭頂,這是越野賽一天中最為透支的時刻。我轟著油門穿過丹巴境內那座最可怕的虎愁峽,發現一輛進口神風越野車四輪朝天,泥石流沖刷下來的石頭埋葬了車體的二分之一。

那就是蘇陽,我從車號斷定車裏的一定是那個眼神熱烈、喜歡在車載電台裏大聲講段子和唱情歌的北京小夥。我用車載對講喊叫,但無人應答,等我找到一棵枯樹借馬達的力量用羊角鉤把捏扁了的可樂罐一樣的車拖出來時,發現蘇陽的副駕駛已經死亡,蘇陽斷了的肋骨紮進了肺葉,他已處於重度休克中。我翻開他的眼皮,他的眼睛混濁無力,瞳孔無限放大……

我必須拉著一個死人和一個半活人穿越這個長達五百公裏的無人區,但下午時分,我也遇到了泥石流,對講機毫無信號,汽油消耗殆盡。夕陽西下,氣溫驟降,我坐在布滿青石的千百年來幾無人跡的古老河灘上,感到蘇陽的身體和那些石頭一起慢慢變冷。有一刻我甚至感到蘇陽的心髒已停止跳動——感謝菩空樹大師,他總是制造出一些古怪但神奇的油膏度人於苦海,突然想起菩空樹塞給我的一種被稱為「金剛油」的辛辣東西,我粗暴地把它灌入蘇陽口中,然後他就回光返照般地蘇醒,又休克,又蘇醒……直到營救車開到。

比賽結束後我拿到了我該拿的那筆獎金盡快消失,我不想任何人能找到我,留給組委會的手機號也因欠費停機。

很久以來,在泥石流中差點死去的蘇陽一直在找我,通過車友會通過互聯網通過各種比賽試圖找我,但沒有結果,然後竟在北京春天最大的一場沙塵暴中找到了我。「要不是沙塵暴讓路面能見度只有三米,今天我也不會坐地鐵了。」蘇陽說我和他總是在重大的自然災害時見面,「這就是緣分。」

蘇陽又開始摸他的鼻子:「我們永遠是兄弟,所以這次我們要綁在一起幹,有福同享,有難共當。」他的父母在北京當著不大不小的官但神通了得,他開著一間收入相當不俗的廣告公司,他過著高層子弟時尚的生活卻沒有太多紈絝的做派,他聰明、熱烈、義氣,為了理想可以付出一切。

蘇陽剛走,卓敏的電話就打來了。

第31章


城市假期 Amo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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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狗之間,人與人之間,其實都可以唏噓不已。「寶寶,在鄉下要聽話啊,記得每天喝牛奶啊。」「寶寶,要想媽媽啊,媽媽每天都會想你的。」「寶寶,要是餓了就吃媽媽給你准備的巧克力啊,別吃壞了

肚肚。」她抱著寶寶淚眼婆娑,寶寶渾然不覺地憨厚地舔著她鹹鹹的淚花,雪花暴怒地打著車窗,我差不多趴在擋風玻璃前才能看清被雪花迷住的道路。這是北京冬天的一個寒冷的淩晨,天還未亮,我們像地下党轉移一樣悄悄抱著狗上了車,幾個養狗的鄰居跟我們同行,這是卓敏的善舉。但除了她之外,大家默默不語。為了緩解車裏有點悲傷的氣氛,我笑著:「弄得那麼生離死別,只是出去躲幾天風頭,又不是送它們去韓國餐館。」她盯著我:「楊一,我發現你缺乏人性。」我盡量想讓她輕松:「其實是缺乏狗性。」車裏的鄰居們開始笑了。但她更加憤怒:「寶寶,等你長大了就咬死他,他根本不愛你。」

寶寶轉過頭來沖我「汪」了一聲,我對它齜牙……

北京的「打狗行動」開始一周了,「打狗隊員」個個都像洪七公的傳人,手持膠木做的打狗棍,照狗最脆弱的鼻子打去,打暈了再用電擊槍補擊心髒,據說這一招真的叫「天下無狗」。

當打狗隊員圍住樓下門衛那條已經養了十二年的老黃狗時,它正趴在一棵白楊樹下懶懶地曬著太陽,它正享受著生命中最後一段安詳的時光。它已經很老了,聽力和嗅覺也大不如從前,全然不知危險正逼近它,一個隊員閃電般就打斷了老狗的脊梁……老狗立刻趴在地上「嗤嗤」喘著粗氣,眼淚長淌,隊長冷冷地看了一眼就說:「狗有七條命,恐怕等會它還會活回來,再補幾下。」然後就走開抽煙了。

隊員們沖上來就圍住那條老狗一通亂棍,連皮都打爛了,那條被打斷脊梁的老黃狗,一直默默地流著眼淚看著束手無策的老門衛……直到死去。隊長回來後很不高興:「怎麼這麼不懂事?打狗要打鼻尖,你們把皮打爛了怎麼賣錢?」

她號啕大哭地向我述說了這個故事,然後抱住寶寶做誓死捍衛狀:「誰敢動它一根手指頭我就和他拼了。」我給好幾個朋友打去電話,他們都說「辦了養狗證也沒用,這次是凡大型犬都不准留活口了」,不過狗子說他姑父在順義鄉下有個養豬場,可以把狗寄養到那裏。

她在寒風中披頭散發地四處跑來跑去,我很奇怪地問她在幹什麼,一向有「潔癖」的她搖動著那些豬欄的木條和鐵絲,神情嚴肅:「我要確認那些豬會不會跑出來傷害到我的寶寶,豬是有獠牙的。」

「有獠牙的是野豬,這些全是家豬,除了吃什麼都不會,你那調皮的寶寶不欺負它們都算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