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你是我的敵人

李承鵬 作品,第36頁 / 共5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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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眼前情景似曾相識,兩年前,同一家醫院,我疲憊不堪地照顧著卓敏,她那麼蒼白憔悴,那麼生死攸關,那時我和她還青澀朦朧,只能隔著玻璃窗進行認識以來第一個長吻……命運無比奇妙,兩年後,飽經折磨後我們卻已血肉相連。

我很內疚,我認為一切事情都因我而起,打掉孩子讓她已開始充滿幽怨,所以我堅持為卓敏做到所有能做到的事情,這樣會讓我非常充實快樂。她在天安門廣場暈倒的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舌苔無味,四肢發麻,我覺得如果她死了,這個世界毫無意義。

剩下的日子將為她而活,我需要她,哪怕有一天口吐白沫,累死在半路上。

但是,我發現自己非常缺錢,卓敏每天一千二百塊的住院費和藥費,以及那套還未交接的新房扒皮抽筋般的按揭,已讓月薪六千元的我處於史上最困窘的境地。我那點可憐的積蓄很快用光,我找狗子、小剛借錢,我編出各種理由找以前的同事借錢,但杯水車薪,有時,我窮得連去肯德基吃份套餐都心疼。

窮途末路,我甚至去找嚴麗莎借錢。那天她正在「漂亮寶貝」做指甲,她想了想,扔給我三千塊錢,不屑地說:「怎麼混成這樣了?這錢你不用還了,我知道你現在也還不起,就算是對我倆在一起半年多時間的紀念吧。以後你別來找我了。嗯,不過,小剛的錢你得還,他心疼了好久,要是一時還不上,哪天你總得打份借條吧,這世道,誰也別流氓假仗義。」

我深受其辱,覺得血直往上頭湧,我很想把錢扔到她那張庸俗的圓臉上,但刹那間我的腦海裏浮現出臉色蒼白躺在床上等待輸血的卓敏,她像青蔥一樣脆弱,她還有多少美好的時光要和我一起度過,我還要帶她去三亞看日出、撿貝殼、玩海龜、潛水……但這一切,首先是她必須活著,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讓她活著。所以我卑微地笑笑,親了一口那疊錢,說:「麗莎,我就知道還是你疼我……」

我沒有去找蘇陽借錢。不知為什麼,我和他心照不宣地生分起來,我倆的電話越來越少,必需聯系也基本上使用短信交代,兩個背影越走越遠。

我也沒有去找唐顯借錢,他曾經給我打過電話,希望我能在目前最危急的關口站在他的立場上,我知道,他是想拉我過去,我掌握太多蘇陽的軟肋了。但我不喜歡唐顯,我不喜歡他的風度翩翩,更不喜歡他說著漢語會突然蹦出一兩個英語單詞。

但是我每況愈下,我從來沒有這麼窮過。我想了很久,決心違背卓敏當初的規勸再去黑市飆車。狗子幫我介紹了兩次八達嶺山路上的短距離比賽,我一勝一負沒掙什麼錢。最近我的狀態特別差,視力好像也出現點問題,經常判斷不出暗冰,那天從外道超車時甚至差點沖出山路。我想,這可能是因為最近太累。

我還有底線,再撐不下去我就把那套按揭的房子賣掉。最近北京的房價瘋狂漲價,感謝嚴麗莎,我算了一下現在拋出去可賺十五萬左右。只是不到山窮水盡我不會這樣做,潛意識中我認為,這是上天在冥冥之中讓卓敏親手幫我選擇的一個歸宿。我總有一個夢想,我和卓敏在那套房子裏,可以天天看到日出,早晨的陽光打在她臉上,生動漂亮。

第63章

城市假期 Amocity
城市假期 Amocity

  

那天傍晚,我內心充盈地開車前往醫院,車裏,冬天裏少見的雲南香水百合散發著清香。我剛剛幫一開影樓的哥們拍了組婚紗照,他很滿意我另辟蹊徑采用外太空基調拍婚紗的創意,給了我兩千塊錢作為感謝費。

我拿到錢的時候,一瞬間計算出——這可以繳付一天的醫療費,可以解決我和寶寶一周內的生活費用,還可以給她買一束香水百合。生活其實很簡單,每一分錢用到該用的地方。我深感上天不薄。

我准備把花插進花瓶的時候,發現裏面已有另一束百合花了,比我這束漂亮,一看就知道是在燕莎樓下買的……燕子說,蘇陽剛剛推著輪椅和她下樓去了。

我想了想,慢慢走出病房。外面的空氣很冷冽,讓因為掙到錢而興奮不已的大腦漸漸清醒。有一根散亂的線索固執地在腦子裏延伸向某個所在,但我並不知道它准確地通向哪裏,我拒絕過去,但腳步卻不能停下,好像正負兩股大力在我身上互相抵抗著。我踽踽獨行,繞過低矮的紅磚圍牆,來到那片小樹林……

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但看不清卓敏的臉,長椅上,她正撲在一個男人懷裏,肩頭微微抖動好像在哭,她好像在向那個男人述說著什麼。那個男人撫摸著她的頭發,還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那個男人背對著我,但我太熟悉這個背影了,蘇陽。

她推開蘇陽,大聲說:「我很難過,但我還有你……」我的頭頂猶如雷擊,我不知該做出怎樣的姿態才能面對眼前的情景。

然後他倆看見了刹那間被強光刺激呆立在原地的我,我也看著他倆,我需要幾秒鐘時間才能判斷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倆分開,卓敏使勁擦著眼淚,蘇陽起身向我走來,叫我的名字,冷空氣如針般刺痛著我的聲帶,我有點失聲了,拼命向他倆揮著手,說:「別過來,別過來。」

「楊一,你聽我說。」

如果說我還有優點,就是當我暴怒到極致時,一瞬間便會冰一般冷靜。所以我笑了,我仔細地看了他倆每一寸表情,躬身做出一個請便的手勢,說:「好玩,真好玩,繼續,繼續玩!」

我大踏步走到停車場,擰燃引擎,風驟然而起,寒風在半空中肆虐著枯萎的葉子,雪亮的車燈打得它們身形妖冶。我根本不去想剛才看到的情景,努力做出一絲獰笑,不為所動。

心,瞬間如沙漏不可阻止向下流逝著心痛,我突然覺得自己被一排排機槍子彈打出很多空洞,變得毫無價值。

城市假期 Amocity
城市假期 Amocity

  

第64章


阿甘的媽媽說得沒錯,生活就像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口是什麼味道。關鍵是,我的下一口用力過猛,咬住了自己的手指頭,似乎鮮血淋漓。

我叫楊一,這個名字其實並無深意,父親給我取它只是為了好記,那時候邊疆同名同姓的小孩實在太多,父親說把我丟了也好找,就取了。我是在我媽的肚子裏顛簸了三天兩夜隨父母去新疆的,我的父親是軍分區文工團一個沒什麼才氣的小提琴手,為了支援邊疆,他們在那個沙暴橫行的地方生下了我,然後就沒完沒了地爭吵,並終於在我九歲那年離婚了。

我隨彈得一手好揚琴的媽媽又顛簸了三天兩夜回到了四川。成都,沒有漫天遍野的沙暴,只有沒完沒了的雨水順著青灰的女兒牆往下滴落。

我還記得,從我記事開始媽媽就愛悄悄地哭,她有很長很長的頭發,總是在哭的時候梳著那頭黑黑的頭發,像是要把什麼東西梳到消失。她還愛拿梳子給我梳頭,但我總是拒絕,然後她就很不開心,說我和我父親是一種人。

我十四歲時,我媽媽就因為卵巢癌走了。走的那天,她已經瘦得不成人形,她拉著我在床前說了一些話,她讓我以後千萬不要相信跳舞的女孩……後來我知道,我父親就是因為一個跳舞的女孩和媽媽離婚的。

十幾天後父親來了,他居然還對我媽的骨灰盒流了幾滴眼淚,我看著他,不知為什麼我就笑了。他嚴肅地說要接我去新疆,我說不去,然後我發現他大有踢我屁股的跡象。在我小時候他常常這樣,所以我順手就抄起了一把菜刀對著他,對峙很久。然後我告訴他,如果我去了也許就會忍不住用菜刀把那跳舞的女人破相。他想了想,然後走掉,走之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和你媽是一種人。」

我又笑了,他倆互相指責我像另一方,這可以證明他倆很像,但很像的他倆互為敵人,至死都沒有在一起。生活就那麼操蛋,一個准確數學公式算出來的卻是最荒謬的答案,所以我一度拒絕要小孩,我甚至覺得這本身就是對小孩的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