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形色色的機關,紛紛繁繁的人情,在這個特殊的生存領域裏,人們帶著假面,不敢裸露自己,笑臉背後誰也不知道藏著何等居心,雖然近在咫尺,卻仿佛遠在天涯。就是這樣的生活,卻有無數的人削尖了腦殼往裏鑽,夢想找到自己的位置,揣摩領導意圖做上[老板]心腹,官運亨通,待遇到位。可是,這一切來得並不容易,為了[聲色]做了[犬馬],要得[甘來]把[苦盡],到頭來也許美夢一場,獨自憔悴。
→肖仁福作品集』
正文
自序 工資為什麼裸體
自序
工資為什麼裸體
國人的「官念」之重,那是世所公認的。涉及到這個官字,自古說法不少。《尚書》說官「若金,用汝作礪;若濟巨川,用汝作舟楫;若歲大旱,用汝作霖雨。」還有點民本思想。《說文》說「官,吏事君也。」那是將官員看成帝王的工具。舊時讀書人一心想著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也是這個意思。至於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過是儒生夢裏都想著做官的囈語。
時至今日,關於官的說法更多。詞典上的正規說法是公職人員,老百姓說是公家人,而官方說是公務員或公仆,是為人民服務的。其實還是胸無城府的小學生一語破的,官就是管人的,管事的,管錢的。有道是不怕官,就怕管,當了官,不管點什麼,那官也就什麼都不是。我如今調往一個清水衙門,號稱副主席,不管人,不管事,也不管錢,自命為三不管主席。不是不想管,是想管沒得管。偏偏朋友見面,說你當官了,要請客。我立馬就跟他急,杏眼圓睜,老拳相向,嚇得朋友拔腿就跑。
在單位裏雖然三不管,回到家裏,打開電腦,所寫卻多為實權官員,有管人的,有管事的,也有管錢的。《裸體工資》裏的官員就是管錢的。這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十多年的時間裏,天天跟管錢的官員打交道,寫這方面的小說,手到便拿。
只是《裸體工資》四個字有些紮眼。這是五年前發表的中篇小說,曾被不少選刊和暢銷版本轉載,至今還有報刊在連載,算是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好多讀過這個小說的讀者都沒法忘記這個篇名,連同裏面的人物和細節。我也敝帚自珍,覺得這個名字有些意思,又容易記住,也就不顧它紮不紮眼,拿來做了這本小說的書名。
本來裸體是因人而言的。比如有人提倡裸睡,說有益於睡眠和健康。有人喜歡裸舞,可以吸引更多的眼球和門票。有人樂於裸奔,容易產生轟動效應。據說有些地方時興裸聚,需聚一起談交易,不上賓館酒樓,上澡堂子,像丘吉爾泡在浴缸裏接待羅斯福一樣,將自己毫無保留地交給對方。背後的原因卻是怕對方穿了衣服,身上藏著錄音機和針孔攝像頭,裸聚可讓雙方坦誠相見,不用彼此提防。
但工資不是人,為什麼也要裸體呢?
大家知道,機關事業單位職工的工資構成有些複雜,除了工資表上的基本工資,如級別工資和職務工資之外,還可按政策規定,另外造冊領取工資補貼和生活費、出勤費、誤餐費等待遇。工資表上的基本工資是鐵定的,政府再窮,也要想方設法發給職工,至於另外造冊的待遇,政府有錢就發,確實沒錢,發不出也就不發。中西部經濟不發達,不少地市以下政府都比較窮,能發出基本工資已屬不錯,別的待遇享受不上,早就習以為常,沒見誰拿著狀子上過法庭。大家便幽默地將這種基本工資叫做裸體工資,也有叫赤膊工資,甚至排骨工資的。大凡人一窮,想象就豐富,富人一般是不太有文學細胞的。
造成這種窘境的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比如剛才說的地區差異。幾十年以來,中國的經濟幾乎是投資經濟,有投資就有經濟,沒有投資就沒有經濟,哪個地方國家的投資和項目多,哪個地方的經濟就上得去,地方政府口袋裏就有錢,否則只有受窮。政府再窮,可該有的和不該有的機構,有編制的或沒編制的人員,卻一個不能少。這樣一來,吃皇糧的人就多,政府自然不堪重負。我在長篇小說《位置》裏用四個字來概括國情——人多錢少,應該是符合實際的。
有人說,中國生產不發達,經濟不發達,科學不發達,事業不發達,唯有政府機構發達。機構發達的標志是公職人員多。本來公職人員的配備,應該是因事設崗,以崗定人,我們卻反著來,因人設崗,以崗生事。隨便跑到哪個單位去,除了業務部門,還有不少綜合部門,什麼文秘檔案、政策研究、財務後勤、政工宣傳、紀檢監督、工會老幹、青年婦女,都設有專門機構。機構是由人組成的,正副處長一夥,正副科長一群,還不夠,還得主任科員、副主任科員一幫,外加普通科員若幹,少了誰,都讓人難受。
想起英國人諾斯古德·帕金森的庸官理論,說庸官有三條出路:第一條是讓位,讓能人上,只是讓了位,卻什麼都讓了出去,誰都不會這麼傻。第二條是請個能人協助自己,這容易被能人取而代之,沒誰願意冒這個風險。最後只能找兩個或多個比自己水平更低的庸人當副手,自己穩坐在位置上發號施令。平庸的副手幹不了事,也就上行下效,再為自己找幾個更加平庸的副手。依此層層重疊下去,龐大的庸官集團和臃腫機構於是形成。
這個帕氏理論多少有些道理,卻說得過於直白,顯得沒文化品位,沒誰愛聽。還是咱中國人說得好,一個好漢三個幫,既含蓄又有文化,聽著舒服。所以隨便跑到哪個單位,不論級別高低,不論機構大小,一個一把手,一般都會配三個副手,加在一起正好四個好漢。四個好漢坐到一處,只有半桌,喝酒還得另外找人,的確麻煩,於是配上紀檢組長、機關党委書記、工會主席,外加總經濟師(不好叫總經濟師的,便叫總會計師或總審計師、總政工師之類),四個加四個,正好八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弄權的弄權,弄錢的弄錢,實在沒權也沒錢可弄,就弄是非,反正不能閑著。這是一線和前台的領導,還有二線和提前離崗休息的原領導或准領導,什麼巡視員,助理巡視員,調研員,助理調研員,又是一大幫,都是組織上下了紅頭文件的。
下幾個紅頭文件,也就花些打印費,成本不高,到底如今的烏紗帽既不用紗縫,也不拿麻織。問題是烏紗帽得有腦袋撐著,有多少烏紗帽,必須找出多少腦袋。腦袋都有後腦勺,伸手在那裏一拍,拍出來的不是大政方針,就是英明決策;不是最新精神,就是重要指示;不是管理措施,就是收費項目。腦袋兩邊有耳朵,耳朵不僅要聽匯報,聽表揚,聽領導招呼,還得聽有償電話,聽付費手機。腦袋前面有眼睛,眼睛除了出門看天色,進屋看臉色,還要看風景,國內的風景看厭,還得看外國風景。腦袋下面還有張嘴巴,嘴巴要作報告,要發指示,還得抽好煙,喝美酒,並佐以山珍海味。
因果關系由此產生:烏紗帽多,腦袋就多。腦袋總得琢磨些什麼,不琢磨人,就琢磨事,或琢磨錢,管人的官,管事的官,管錢的官應運而生,層出不窮。管人的時候,唯恐人少,人越多越有權威。管事的時候,只恨事小,事大才能出大政績。管錢的時候,最怕錢不夠,沒有錢便沒有可鑽的地方,那錢眼可比美女靚妹的媚眼還勾人。官來人,人來事,事得來了錢才好辦,而天上下雪下雨,從來不下錢,得靠納稅人一角一塊往上交。都想當官,都想吃皇糧,唯獨不想當納稅人和孫子,這樣花錢的多,送錢的少,工資就這麼裸體起來。
工資也裸體,實在不是什麼好事,僅僅成全了我的小說。這樣的小說讀者喜歡,我捂著嘴巴偷著樂。可樂得幾回,不知怎麼的,竟漸漸樂不起來了。於是趁這本小說出版之機,寫了這麼個序言。
第一章 官帽
一
方宏達帶了宣傳站李支農一夥人,乘著彩旗飄飄喇叭高掛的計劃生育宣傳車,在大街小巷裏聲勢浩蕩地轉了一天,直到下午快五點的時候,才回到市計生委辦公大樓前。方宏達現為楚南市計生委主持全面工作的第一副主任。如果不出意外,這一回他大名前邊的副字,該被刪去了。
車子才停穩,方宏達就跟正在車上清點儀器和材料的李支農幾個人打聲招呼,下車進了辦公樓。估計市委那邊的常委會也快開完了,過一會兒就會有消息傳到方宏達這裏來,他是怕萬一到時自己的手機信號不暢,覺得還是辦公室裏的電話靠得住。分管計生工作的市委副書記周時勢昨天就透了一個口風,方宏達副轉正的材料已在組織部部務會上獲得通過,並報到了常委,今天下午的常委會主要研究人事,開完會周時勢就會把結果告訴他。
上到三樓,正要進自己的辦公室,斜對面另一間副主任辦公室的門開了,只見張思仁夾了個公文包,拉著門把,低頭從裏面退出來。同是副主任,但張思仁的名字一直排在方宏達的後面。他原是計劃統計科的科長,是方宏達調進計生委的第二年提的副主任,在推薦張思仁的委党組會上,方宏達還投過他的贊成票。
張思仁是在關上門轉過身來的時候看到方宏達的,他滿臉堆笑地說,方主任你回來啦?方宏達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忽然想起一事,就說,楊青玉跟我說了幾次了,他們科裏已將全市各縣鄉計生工作目標管理考核情況統計好了,想早點到委務會上過一下,把名次排出來,這兩天如果有空,我們碰個頭吧。
楊青玉是計生委裏的女能人,現任計劃統計科科長。計劃統計科負責全市計生工作規劃和各部門各縣鄉計生工作情況的匯總統計,根據他們匯總統計的指數排出的名次,直接標志著各縣鄉計生工作的好壞和縣鄉主要領導政績的優劣,縣鄉非常看重,因此一到年頭歲尾,上市計生委找計劃統計科和委領導據理力爭的,大吵大鬧的,送禮說情的便絡繹不絕。這既是計生工作一種權力的象征,也是計生委大小頭頭們頗感頭疼的事,委領導對此自然不敢掉以輕心,必須多次開會研究討論,定出最佳方案,力求排的名次准確公平和合理,盡量少點兒意見和麻煩。由於計劃統計工作在委裏舉足輕重,計劃統計科按慣例一直歸一把手親自分管。去年市政府領導班子微調,市計生委主任升任市政府秘書長,由方宏達這個二把手主持計生委全面工作,他也就順理成章接管了計劃統計科工作。
因此現在方宏達說要碰個頭,研究一下他分管的計劃統計工作,張思仁自然沒什麼可說的,他當即表態說,辦公大樓的基建暫告一個段落,這幾天我也還有些空,方主任你說聲什麼時候碰頭,我召之即來。
方宏達覺得張思仁的態度還誠懇,說,好吧,定了具體時間再通知你。轉身准備進辦公室。不經意瞥見張思仁臉上掠過一絲笑意,方宏達腳下的步子便不自覺地泥了一下。他覺得張思仁臉上的笑跟以往不太相同,有些讓人琢磨不定的味道。
進得辦公室,倒杯熱茶飲上一口,方宏達便斜斜地躺進辦公桌前的高背大沙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