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通達似乎是怕魏海烽開口求自己,所以魏海烽話音未落他就趕緊接上:「跟我兒子一樣,沒發揮好。不過,趙偉有特殊情況,考試前他媽媽犯病住院,對他的情緒影響很大。」
魏海烽知道這就是趙通達不想給自己幫忙了,他想這也應該,畢竟你平常跟人家的關系沒處到這個份兒上。為了避免尷尬,魏海烽主動找台階,問趙通達:「雅琴還行吧?」
「……醫生說,沒幾天了。」趙通達說著眼圈就紅了。
魏海烽勸了幾句,他沒想到,趙通達還真是一個挺重感情的人,並不像陶愛華說的那麼薄情寡意。
來醫院看宋雅琴的人驟然增多。許明亮剛去世那幾天,一度少了一些,但這幾天,好像回潮一樣,人們爭先恐後地來,而且還要為前幾天為什麼沒有來做解釋,做補償。宋雅琴心裏當然明白,這是因為她的老公趙通達可能又要升官了。
宋雅琴即使到了這一步,都已經沒有人樣兒了,她還是要為趙通達鞠躬盡瘁,站好最後一班崗。她和陶愛華一樣,都是一個要強的女人,再怎麼樣,她也要為趙通達遮掩。她說是自己不要趙通達來,他忙,他工作重要,他對我挺好的,說著說著,自己心裏就酸了,但臉上還是笑著,撐著笑。陶愛華看在眼裏,心裏就替她同情,替她不值。
陶愛華一般不願意進宋雅琴的病房。第一,她不願意刺激宋雅琴;第二,她也不願意宋雅琴刺激她。宋雅琴那種特拿自己當回事兒的「小官太太」樣兒,讓陶愛華反感。陶愛華曾經對魏海烽說:「沒想到宋雅琴都到這會兒了,還能這樣拿著。我就不明白,她憑什麼老覺得自己怪不錯的?」
早上,陶愛華去了一趟宋雅琴的病房,宋雅琴笑吟吟地問陶愛華,魏陶考哪兒了?陶愛華沒好氣,她知道趙偉騙了他媽媽,說自己考了520分。趙偉特意為這事兒囑咐過陶愛華,讓陶愛華別說穿幫了。陶愛華當然是答應了,但受不了的是,宋雅琴總跟自己炫耀,說趙偉要不是因為自己生病了沒發揮好,肯定能考得更好。然後,她就問陶愛華,魏陶考了多少分,陶愛華只好說沒考好,離重點線差6分。宋雅琴立刻送上同情,還說其實分數高低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快樂。也不一定上了重點高中就都能考上大學,再說,就是上了大學又怎麼樣?好些孩子被父母逼著上了大學,結果最後不堪重負自殺了,每年都有大學生自殺,人的能力有大小,做父母的不應該逼著自己的孩子去做超過孩子能力範圍的事,那樣對父母對孩子都是一種不幸。陶愛華越聽心裏越氣,她不斷地在心裏對自己說,別跟病人一般見識,但心裏那股火還是壓都壓不住,尤其當她親耳聽到宋雅琴說,孩子不用大人管,我和通達從來不管趙偉,我們的觀念是考上哪就上哪兒,結果,你猜怎麼著?趙偉昨天跟我說,他考上實驗中學了。錄取通知書還沒發,但肯定沒問題,重點錄取線是500分,我們家偉偉高出20分呢。
陶愛華當時被氣得差點說了實話——考上?你兒子比我兒子差了12分,怎麼考上的?
陶愛華臉色鐵青地回到治療室,剛巧梁爽也在。梁爽就是那天那根誘發陶愛華挨打的導火索,要不是她當時在邊上多嘴說了一句「誰讓你父親不是呢」,那個「胡子拉碴」可能也不至於被徹底激怒以致喪心病狂不顧後果。不過梁爽是一根美麗的導火索,所以後來這事兒過去了,也就沒有人追究她的責任。按道理說,如果換個護士,敢於對患者家屬說出這樣不理智的話並引起如此混亂的後果,至少要寫一份檢查並扣發當月獎金。但其他護士是其他護士,梁爽是梁爽。不過,好在梁爽是個明白事理的姑娘,她自己心裏明白,她對不起陶愛華。她是故意等在治療室,以實現和陶愛華的不期而遇。
梁爽這幾天一直想討好陶愛華,首先是因為內疚,畢竟如果當時她不說那句過分的話,也許陶愛華就不至於挨打。但這內疚是有限的,因為梁爽又覺得自己那句話充其量不過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即使她不說那句過分的話,那個胡子拉碴的男人未必就不動手。所以,當陶愛華連續好幾天給她冷臉,她也就下了決心,索性不內疚了,每天該幹什麼幹什麼,反正又不是我打的你,再說,誰讓你是護士長呢?當領導,可不就得有點風險,要不,憑什麼你不上夜班還掙得比我們多?
梁爽是這樣一種女孩,她如果沒事兒求你,她才不在乎你給她熱臉兒還是冷臉兒呢。反正你給她熱臉兒,她也是一天幹8小時,一個月拿1200元;你給她冷臉兒,也是一天幹8小時,一個月拿1200元。不過,恰巧她最近有件事兒非得求陶愛華不可,所以即使陶愛華的臉上下冰雹下刀子,她該上也得上,不但要上,還要想辦法把人家哄得雲開霧散撥雲見日,要不,她想周末換班,門兒也沒有。
見陶愛華虎著一張臉,梁爽小心眼兒稍微那麼一動,就琢磨出了個八九不離十——陶愛華剛從宋雅琴的病房出來,去的時候還好好的,出來就陰雲密布,肯定是受刺激了。梁爽知道,這個時候陶愛華一定有很強烈的傾訴欲,她必須先滿足領導的這個要求,否則領導怎麼可能滿足她換班的要求呢?梁爽乖巧地探過頭去,特體貼地問:「護士長,怎麼啦?」
陶愛華鼻子裏「哼」了一聲,忿忿不平地說:「我兒子跟她兒子同班,中考她兒子比我兒子低了12分——別去跟她說啊!他兒子倒考上實驗中學了!實驗中學是他們家開的怎麼著?氣死我了。」
梁爽小嘴一撇:「人家肯定找人了唄。護士長,你們就是太正直,該找人就得找。誰這一輩子能不求人?」
倆人誰都沒提「宋雅琴」的名字,但誰都知道在說誰。陶愛華斜梁爽一眼,她知道這個小姑娘心裏什麼都明白,自己不必在人家面前充好漢。她歎氣,說:「你當我們沒找?找啦。不管用。我們家那位不是太正直,是有職無權,求人,求人也要憑本事憑實力,要不然,人家憑什麼幫你。」
梁爽畢竟年輕,立刻自告奮勇自作聰明給陶愛華出謀劃策。陶愛華聽了半天,聽明白了,這麼大的人了,有什麼不明白的?陶愛華並不是不知道求人辦事得送禮,她也不是舍不得送,再說,人家為你辦事,得費時間費精力搭人情,所以,送是應該的,不送是不懂事。這些道理不用梁爽講,陶愛華自己也清楚,她發愁的是,平時又沒什麼來往,也不知道人家需要什麼,怎麼就能正好送到人家心坎上?而且非年非節的,冷不丁上門送禮,這怎麼開口?
梁爽一聽,當即就說:「護士長,求人辦事和跟人交朋友是兩回事兒。你給他送禮,不就是為了讓他給你辦事嗎?有什麼難為情的?我跟你說,你進門就把東西找一不起眼的地方擱下,然後大大方方的,有話直說,不用繞彎子,人家也是明白人,你來是幹什麼的,人家明白著呢。你把事兒說了,這要是能辦呢,禮人家就收下了,彼此說點客氣話就完了;人家要是不能辦呢,那肯定會把禮退給你,不會收的,到時候你見機行事,千萬別賠了夫人又折兵。」
陶愛華為難了,她說等人家說了不能辦,再把禮往回拿,怎麼拿啊?
梁爽於是更加貼心貼肺推心置腹地對陶愛華說:「所以說,所有的事情都要有針對性,送禮也一樣。最好是你送禮之前,先摸清人家有沒有這個辦事能力,有,咱再送;沒有,就算了。有棗沒棗上去先打三竿子,太農民。」那天說到最後,氣氛好得一塌糊塗,不過梁爽到最後最後,還是強忍著沒有開口跟陶愛華提換班的事兒。一來是氣氛太好,好得沒法張這個口;二來是周末還沒到,梁爽想過兩天再說也不遲。她對陶愛華的脾氣還算是吃得透的。陶愛華基本上屬於那種她要是心情好,自己樂意,她別說給你替一個班,就是替十個班也沒問題;但她要是心情不好,那就跟個火藥桶子似的,最好離她遠點。
陶愛華這個脾氣魏海烽也知道,所以魏海烽這幾天一直賠著小心。晚上陶愛華進門的時候,魏海烽正在廚房做飯。陶愛華一換了鞋,直奔魏陶房間。魏陶在房間裏玩電腦,撅著一張大嘴。陶愛華推開門,說了句:「陶陶,別整天悶在家裏。出去轉轉。」
魏陶不說話,陶愛華歎口氣,把門關上。她舍不得說魏陶。本來沒考好,已經夠鬧心的了,家長再說,這孩子日子還怎麼過?誰都不容易,大人難,孩子也難。
魏海烽從廚房迎出來,見陶愛華手裏還拎著菜,忙把一雙濕手在圍裙上擦幹,一面伸手去接陶愛華手裏的東西,一面嘴上數落著:「告訴你不要買菜,我買就是!……腰疼得輕點了嗎?」
魏海烽從小到大,對誰都沒這麼賠過小心,就是在單位,見了領導,腰杆都是直直的,唯獨見了陶愛華,心裏發虛。他不是一個怕老婆的男人,但他確實怕陶愛華的脾氣。
陶愛華當然清楚魏海烽是想以一個良好的態度來換得她的寬大處理,但是,不是她逼他,是她沒辦法。他是她的丈夫,她不逼他逼誰?難道她能逼趙通達嗎?人家跟她又沒關系。
陶愛華進了廚房,一面挽袖子一面陰沉著臉問:「陶陶的事兒有信兒了嗎?」
魏海烽訕訕的:「我這幾天又找了幾個人,都答應幫忙,但口氣都不肯定。」他說的是實話,而且他確實也已經去找了老譚,但老譚一見他,沒容得他開口,老譚就自己先說開了。老譚說:「平常我這裏是一個人都沒有,這幾天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跟起哄似的,一撥一撥往我這兒來,拐彎抹角地跟我提江漢年,人家是當了教育局副局長,那又怎麼樣?跟咱們有什麼關系?」老譚這話一說,魏海烽也就知難而退了。老譚當然知道魏海烽是幹什麼來的,魏海烽這個忙他也不是不能幫,但他憑什麼幫他呢?助人為樂?算了吧。他和魏海烽沒什麼交情,就是有什麼交情,他也犯不著替他去求人。自己就算當年在戰場上救過江漢年一命,那又怎麼樣?這種過命的交情憑什麼讓魏海烽使呢?
陶愛華哪壺不開提哪壺,偏偏問魏海烽:「老譚怎麼樣?你找他,他怎麼說?」
魏海烽不能實話實話。做女人不能輸在外面,做男人不能輸在裏面,在老譚那裏碰的軟釘子,魏海烽是不能跟陶愛華一五一十地說的,所以他只好含糊其辭避實就虛,說:「老譚說他也得再找人,聽口氣,不肯定。」
陶愛華不松口,窮追不舍:「口氣不肯定——感覺是不能辦還是不想辦?」她並不是要對魏海烽趕盡殺絕,她是想摸清楚人家的底兒。但魏海烽不耐煩了,他一肚子的火直往外竄:「這有什麼區別嗎?」陶愛華也不耐煩了,大著嗓門頂回去:「當然有區別。不能辦的,就算了,誰也別耽誤誰的工夫。……」
「能辦不想辦不也一樣?」魏海烽冷笑。
「當然不一樣。他不想辦我們可以想辦法讓他辦——給他送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