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衣兜裏掏出捏胡須的鐵夾,貓著腰,躡手躡腳地從走道裏摸到存扣身後,以極快的手法悄悄掀起存扣罩衣的後擺,用夾子固定了起來。存扣正一門心思地抄黑板,哪裏察覺到身後的事情,等到他裏面那紅豔鮮亮花團錦簇的綢緞棉襖亮了出來,全班同學哄然大笑的時候,他才懵懵懂懂回轉個頭來,莫名其妙地瞪著大家。大夥兒越發笑得歡了,保連在座位上誇張地蹦著,一面斜眼留意同學的反應。他真是滿意極了,他心花怒放,他張著大嘴傻笑,眼淚都笑出來了。
存扣見大家都沖著自己笑,忙盯自己身上看,身子扭來扭去的,最後用手在後面一摸,終於明白了是什麼回事,當即臉就白了,「哇」一聲哭起來,跳下板凳就沖出門去。
第二章 顧莊(下)(6)
存扣一路哭著跑到張老師的宿舍。張老師正改著本子,看見存扣哭著進來嚇了一跳,忙站起來拉著存扣的手問發生了什麼事。待存扣抽抽噎噎地大致說個明白,她往瓷盆裏倒上熱水,擠了把毛巾為存扣細細地揩著臉,看著存扣乖乖地仰著個小臉,她的心裏不由湧起一股柔情。這是一種姐弟般的感情,還摻雜著些許天生的母愛抑或別的什麼。事實上她此時想起了揚州的弟弟,弟弟的年紀正和存扣相仿,從小對她十分依賴和依戀,每次回城他都興奮得什麼似的,整天黏著姐姐,到哪兒都跟著;姐姐要走了他就哭,替姐姐拎著網袋送到南門輪船碼頭,直到輪船開遠了還孤單單地立在那兒。想到這裏她不由把存扣的小腦袋緊摟在自己懷裏,而存扣也乖巧地環著她的腰,她的眼淚就出來了。她撫著存扣的頭發,想這個單親的孩子,母* 親一年到頭不在家,確實是太可憐、太渴望愛撫了。她拉著存扣的手就往教室裏走去,她有些激動。
這次風波後,存扣對張老師的感情更是上了一層,在他眼裏,她已不僅是老師,還是他的庇護人,是他的親人,是……姐姐了。他是個懂得知恩回報的孩子,他更加認真地學習,他知道老師頂喜歡學習好的人了。他幾乎天天早上第一個到班上,因為生活委員還沒來開門呢,他就爬窗子進去,以至張老師專門給他另配了一把鑰匙。他把英語單詞和句型對話背得滾瓜爛熟,不僅如此,他還能模仿出老師朗讀時的聲調,惟妙惟肖。他還沒變聲,上課時用英語回答老師問題或叫他讀課文時,只聽見教室裏鮮靈靈活潑潑地滾動著一串串清脆的童聲,經常聽得老師喜形於色,甚至忍俊不禁。女生們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經常捧個書本來請他糾正讀音。聽著聽著,有的就拿眼睛在他臉上定著,目光便有些迷離起來。
第二章 顧莊(下)(7)
存扣喜歡釣魚,他哥哥專門為他做了根好魚竿,不是蘆竹的,蘆竹拖大魚容易折斷,而是在街上的竹行裏挑的,是根上好的江西竹子,又細又長,竹梢怎麼彎也不會斷,提鉤拿魚時一彎一彈就上來了,舒服極了。他的釣線也不是普通的尼龍線,是托人從縣城裏帶的,極細極韌,莊上的孩子都叫它「金光玻璃線」,極是羨慕。他釣到的魚哥嫂都不吃,跟他醃起來,煮飯時在飯鍋裏燉上一條,佐飯香得很呢。一開春,星期天存扣就開釣了,有一次他在牯牛灣後面的楊家大墳那兒釣,一口氣竟甩上了七八條大昂嗤魚,落在地上「昂噝昂噝」直叫喚,拼命地凶,又生得溜滑,逮得不好便被它的尖刺給戳了。他興高采烈地拎回家,馬上打來河水用銅盆養著,還在裏面放上兩根水草。第二天蒙蒙亮他就起來,用根細草繩把魚穿了,悄悄拎著上學校,把魚掛在張老師的門搭子上。
張老師早上起來倒痰盂,門一開驀地看見門搭上掛著一串像蛇一樣顏色的東西,嚇得尖叫起來,差點把半痰盂尿撒了。叫聲引來了煮早飯的食堂師傅德坤叔,他一見便笑著說:「好東西呢,准是哪個好學生孝敬您的,你看尾子一撩一撩地,還沒死呢。中午我替你弄鍋湯去,透鮮!」
上早讀課時,張老師上教室,存扣心怦怦跳。他怕張老師說他,同學們知道了會說他「馬屁精」的。可張老師沒說。存扣抬頭偷看張老師時,正碰上她深情地注視自己,小臉立馬漲得通紅,忙低下頭混在全班同學中咿咿呀呀讀起英語來。他知道張老師歡喜的,他心裏在偷著樂。
二
顧莊中學外地寄宿生多,曆來有上晚自修的制度。* 但對走讀生則比較寬松,偶爾不來在家裏學習也不要緊。因為學校是建在顧莊東北上的農田裏,對於有些走讀生確實遠了,來去不大方便。但存扣一直堅持天天上晚自修,陰天下雨也不間斷,學校規定上到八點半,他不到九點半是不肯走的。生活委員不肯等,就把他鎖在裏面,讓他走時從窗戶裏跳出來,直到存扣有了把教室門鑰匙。當然,班上以後又多了幾個和他一樣喜歡賴著學習的同學,比如:魏星,梁慶芸。還有,比如保連。
梁慶芸成為班上為數不多的下了晚自修還賴在班上學習的學生中的一員,純粹是為了存扣。在蘇北裏下河這個閉塞而民風淳樸的小縣,農村男女對於情愛和婚姻的開化和主動追求有點類似於一些少數民族地區的風習。只要是認真的,大都可以得到長輩和社會上的首肯。
第二章 顧莊(下)(8)
尤其是女孩子,特別成大人氣,懂事早,對愛情早有打算,很有心機。梁慶芸十五了,她看到班上好幾個女生都訂了親,逢年過節對方挑著盒擔上門,男孩兒穿得光光鮮鮮的,心裏也是羨慕。在鄉下,除了指腹為親的,訂娃娃親的,女孩兒到了十五六就得張羅訂親了,早點張羅有充裕時間比較、挑選,恐太遲了難找到如意的人家。她生在當支書的人家,雖從小就心高得很,但終究自己腿子害了小兒麻痹症,想起以後的大事來,畢竟有些情怯,所以更要從早打算呀。她就有些著急了。有一次她紅著臉對媽支吾著說出自己心事,她媽春蓮笑眯眯瞅著女兒,說:「好閨女,支書家的女兒還愁沒人求嗎,別急,別急,咱揀好的。」慶芸就垂下眼淚* 來,說:「女兒可是腿不好的……」她媽就有些光火了:「腿不好咋的啦,莊上哪家閨女有我兒小臉兒標致、身材苗條的!有哪個有我兒聰明的!哪個敢嫌我家閨女?——能跟我們梁家做親是他祖上燒了高香!」話雖這麼說,但姑娘畢竟是腿跛,心裏面也是有些忐忑的。她見女兒還在傷心,臉上便聚起一堆笑,低下頭摸著慶芸的大辮子,輕聲問:「是不是看上哪家小夥啦?」慶芸把頭埋得低低的,她媽緊問了好一陣,她才從嘴裏蚊子哼似的說出個「存扣」來。
春蓮一聽是存扣,馬上拍起巴掌呵呵樂起來,說:「你怎麼看上桂香家那小子呢,那娃兒還沒成人哩。不行,不行。」慶芸就發急道:「就要他!」她媽便不響了,與女兒對面坐著,沉吟道:「按理……桂香家和我家是不般配的,一個半邊人家,總不大好。娃兒又小……」
慶芸便打斷她:「小怎麼啦,一長就長大了!」她用眼瞟著她媽,淚光瑩瑩的。
「好吧,」她媽一拍大腿站起來,「這細存扣小模樣兒確實生得蠻標致,人又聰明,配得上我兒。你別煩,媽遇到他媽桂香就跟她說,她還會不答應?!——哼,我支書家的千金小姐!」
慶芸就頭低著小聲說:「那你就快點去說。」
「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春蓮在堂屋裏走來走去,大聲說,「這莊上還沒有你媽辦不成的事——媽看上的娃兒,誰家也搶不走!」
第二章 顧莊(下)(9)
可春蓮卻萬萬沒想到竟碰了桂香一個軟釘子,她心裏真是惱怒,又有些沮喪。她想現在不搞運動了,莊上人越來越不把幹部當菩薩了,現在連我閨女都有人嫌了,這怎麼得了啊!她想這桂香是一門心思想把存扣培養著考學的,這小子特靈,說不定真考上了;如果以當幹部的勢硬壓著別別扭扭地做親,到時也難保不反複:男伢子有了本事後毀親的事四村八舍又不是沒有過,最後弄得尋死覓活的都有。她想,如果慶芸能得那娃兒心就好了,兩個小人兒一好什麼都好說。可那娃兒太小,還沒開竅呢。還是要慶芸多搭搭他,一旦懂事了,就保不定和慶芸好上了。她想自己小時候,十六歲就在村裏豬場做事了,當時她爸在公社上,經常來豬場巡視,她三繞兩繞就把他給俘虜了。在豬場潲房裏好了兩回,她爸就急吼吼地托人來提親了哩。想到這裏她不由臉上一熱:她爸是比她大十三歲的喲。她又想雖則時代不同了,自己過去的那一套也不通了,但投男人所好才能綁住男人卻是千代不變的理兒。她喊來慶芸到房裏,推心置腹地和女兒談了半天,把她的心意兒細細地說給女兒聽,聽得女兒臉上紅噴噴地,還「咕咕」地直笑。
於是慶芸晚自修後就陪存扣一起賴著,存扣走她也走,跟著存扣。存扣不要她跟著,她就說女孩子火光小,走夜路容易沾上鬼的,男孩子肩上有燈,鬼就不敢上來。存扣就笑她迷信,卻也被她說得毛孔寒嗖嗖的——從小在東橋上鬼故事聽多了。他心想反正是順路,帶她就帶她吧,這一路幾年死了好幾個人,還有凶死的,黑燈瞎火地走到那門口還真有些怕人,有這丫頭一路上嘰裏呱啦陪著倒也不會亂想了。可慶芸卻十分膩人,跑到黑處要牽住他,遇到狗子還尖叫著抱住他的腰眼。存扣怕同學看見了說他,給她約法三章,說遇到這兩種情況最多只能牽著他的衣裳,不許拉手,更不許抱腰眼,而且過了黑和狗子後必須松開,否則被人瞅見了說你是我媳婦咋辦?慶芸笑嘻嘻地應著,又忽地冒出一句:「人家說就說唄!」存扣睜大了眼睛說:「你倒不怕人說。我才不要媳婦哩。我媽說了,大丈夫要先做大事再討老婆,說我將來考上了尋城裏的婆娘呢。」慶芸便訥訥地慢了下來,存扣兀自說著,一看旁邊沒了人,回頭跑過去牽起慶芸手說:「你幹什麼呀,不想走啦!」慶芸便由他牽著,深一腳淺一腳跟他默默走了一路。
那天晚上,* 雨大風急,存扣吃過晚飯站在門口猶豫著,月紅嫂子就要他別去上晚自修了,就在家裏看看書吧。他還是抓了把傘沖了出去,到教室一看心裏不由叫起苦來,原來走讀生今兒一個都沒來。下晚自修鈴一響,他就收拾課桌回家。張老師正好在,就叫住他,說外面風大雨大,就在學校裏跟哪位同學擠一宵吧,跑到家有兩裏地呢。存扣說,不行,沒跟我家裏人說,我不怕的。就走進了風雨裏。
第二章 顧莊(下)(10)
存扣打著傘在路上艱難地走著,這條路平時蠻好的,一下雨就爛糊成一片,一‧一滑地很不好走。好不容易上了東橋,雨傘頂著風,一步都邁不動了。存扣不敢硬掙,怕傘一歪來一陣大風把他帶進河裏去,便收了傘,淋著雨,把頭低著往前硬頂著走,一來天太黑為了看清橋面,二來重心降低,減少風的沖擊。就這樣一步一步往前挪。橋高,風大,雨急,水泥橋面上又滑,他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有個閃失,萬一掉下河可不是鬧著玩的。他雖然會水,縱然淹不死他,唬也唬死了。他突然想起鬼來,身上一激靈打了個冷噤,頭低著加緊向前,卻不意腦袋忽地頂上個軟綿綿的東西,唬得頭皮發炸,渾身寒毛都豎起來了,驚叫著一屁股坐上了橋面。原來他撞上了一個大人的肚子,人家也沒看見他。那人嘰裏咕嚕地罵了他一句,繼* 續走了。存扣驚魂未定,跌跌撞撞沖下橋面,在下坡時腳一‧,一跤跌倒,往旁邊一瞅,居然跌在死去的會說故事的老郎中的小屋門口。這矮草房不住人幾年了,平時裏面堆著燒草。那扇黑篤篤的門是平野墳時老郎中從墓穴裏撿的棺材板打成的。存扣嚇得魂飛魄散,傘也不要了,爬起來往家裏發足狂奔,轉過前面路口,看見前面打著電筒來接他的哥嫂,就哭出聲來朝他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