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存扣就發起了燒,他嫂說准沾上東西了,他哥雖然不信,還是去把鴨奶奶請來為存扣站了水碗。鴨奶奶打一碗清水在貓洞旁擱著,拿一把筷子蘸過水,攥著往碗底上站,反反複複輕聲問詢著一路上那些死去的亡人的名字。試了好多次,筷子終於站起來了,直直地矗在那兒。鴨奶奶站起來,說:「是死鬼老郎中。」便要月紅從房裏找兩刀大紙燒了,說:「沒事了,錢給他了,天明存扣就會好的。」‧著小腳出了門。月紅趕上去,硬把一包果子一條雲片糕塞進她手裏。
可到了下半夜,存扣竟說起了胡話。他哥爬起來,說不行,得找種道來打針。種道來看了看,說沒事,受寒涼了,又受了點驚。打了針,扶起來喂了兩片退燒藥,說等天明了再來看一看,放心吧。
天亮了存扣果然退了燒,但全身還是軟塌塌地,想拭著爬起來,終於沒成功,又躺下了。
他哥就上學校替他請假,張老師一聽,趕緊跟著過來了,坐在存扣床頭上,一手抓住存扣的手,一手去摸他的額頭,心疼地說:「怪我,怪我,不該讓你一個人回家的。」存扣也不言語,淚珠卻湧出來了。病中小兒格外嬌,張老師看著這孩子心中生起一片愛憐,把一盒花油紙包的餅幹放在存扣枕邊,安慰他:「好好躺著,今天就不要去上學了,回頭老師給你補上,啊?」看看腕上的表,忙與存扣哥嫂道了別。
第二章 顧莊(下)(11)
中午存扣就硬撐著起來了,月紅勸他歇到晚,明天再去上學,他不肯。到了班上,他便急急補著作業。有條作業不懂,正撓頭時,保連過來了,稍微講一下,就會了。兩堂課一下,同學們全出去上操場了:今天鐵工廠籃球隊來學校和教工隊比賽。兩個老對手了,打起來十分好看。存扣卻沒立即去,他還有些頭暈,頭趴在桌子上。他要歇會兒再去。
這時候卻有一個人走了過來,存扣回轉頭一看,是慶芸,便把頭扭到一邊。慶芸挨著他坐下,輕輕地問:「你病還沒好哪?」存扣屁股一挪坐到旁邊一張課桌椅子上,依舊趴著,不去理她。
慶芸有些窘迫,期期艾艾地說:「你怎麼……啦,我又沒……惹你。」
存扣頭也沒抬,嘴對著臂彎臭聲臭氣地回她:「那你昨天晚上為什麼不來?」
慶芸就說:「雨大風大,你不曉得人家腿……有些……不好嗎?」
「那你要跟我說啊!」他簡直有些不講理,放晚學時天還好好的呢。
「嗯呐,下次我跟你說啊。」慶芸卻不分辯,忙不迭答他。聲音又輕下來,喃喃道:「我以後天天陪你……陪一世都肯。」
存扣有些詫異,抬頭看慶芸,見她眼不眨地盯著他望,眼眶裏卻蓄著淚,便說:「咦,你這人,怎麼* 啦?」
慶芸回去就把這事兒告訴她媽春蓮,春蓮高興得一拍手,說:「好啊閨女,比你媽有本事,這小子對你有依賴啦!」她對慶芸說,也要像存扣用功學習,平時多關心他,不要怕人家說。「到時候兩個人一起考上學多好,郎才女貌喲!」她興奮地拉著女兒的手,笑得「咯咯」地,弄得慶芸臉都紅到耳朵根了。
不覺到了第二年夏天。
那天正好是周末,下午第一節課後有個同學去操場邊上溜達,正在圍牆根下割羊草的鳳甫老漢告訴他:電影船來了哩。他聽了忙往教室裏奔,向大家發布了「好消息」,立即引起一片歡騰。有個腿長的同學為了證實是不是真的,別弄得空歡喜一場,以跑四百米的速度沖出校門,往東橋奔去,一看,電影船正在麻蝦溝裏泊著呢!
第二章 顧莊(下)(12)
於是有些准備放學後往家趕的外地生躊躇了,畢竟在鄉下看上一場電影不容易,有人准備不走了,看過電影明天趕早回去,於是就央相好的同學晚上多帶一張凳。莊上的同學則熱情地邀請他們睡在自己家裏,洗澡吃晚飯,一齊去看電影。教室裏熱氣騰騰,喧嘩著,友愛著。
慶芸悄悄踅過來,對存扣輕聲說:「晚上我跟你帶凳啊。」存扣望望她,點點頭。
存扣之所以答應慶芸,是因為她家看電影的位置好。鄉下放電影,最好的位置就數放映桌那塊了,那是安置支書一家人的地方,是「禦座」,沒人敢染指的。天一擦黑,學校操場上已坐滿黑鴉鴉一片,外莊的孩子打好幾裏地趕來,一撥一撥地,沒地方擠就從人家草堆上抽把草,或撿塊半拉磚頭往屁股下一墊,坐在電影幕的對面,嘴裏啃著一路上偷摘的鮮梨和香瓜,和大家一起等著。等得不耐煩了,就有人罵起來:「怎麼還沒‧l(腳注:方言。猛吃喝,含貶義。)得好啊!」原來這放電影的在鄉裏是個肥缺,到哪村都吃香喝辣的,反正是村裏財務上開支,村幹部也樂得摻和進去好好吃一頓。酒足飯飽了,慶芸爸就披著個中山裝,嘴裏叼根牙簽,隨放映員老張和小馬來到操場,眾人立刻站起挪凳讓出條路來。電門一插,掛在放映桌上方的大號電燈泡頓時把操場照得通亮,全場都歡呼起來。這時候慶芸爸就一手叉腰一手持著話筒講起話來,無非是講些生產和安全之類的事情,聲音威嚴而有力,全場一片肅靜,都巴望著他趕快講完,可怎麼能快得起來呢,這可是梁支書難得的炫耀權威的時候啊。講完了,隨著小馬一聲「今天的電影是……」,電影才正式開始放映。
今晚慶芸爸媽坐在放映桌的左側,慶芸還有存扣坐在右側,是村委裏的短條凳,帶靠背的,坐著很舒服。存扣靠放映桌坐著,他要看放映員換片玩兒。本來兩人坐著正好,不意放映期間鄰座又塞進一個人,不好坐,就把半爿屁股挪上慶芸這邊來了。不知怎麼的,慶芸竟沒有反對,只往存扣這邊靠了靠。
慶芸放學回家就認認真真仔仔細細洗了桶澡。她換了件淡黃的短袖汗衫,下面一條白裙子,腳上是一雙很時髦的涼鞋,這些都是村* 辦廠那些個供銷員從外面大城市給她帶的。她是莊上穿得最好的女孩了,有些人家姑娘要拍個訂婚照什麼的都來跟她借衣裳呢。今晚她這身打扮實在是太漂亮了,以至存扣看到她時都不由愣了一下。
慶芸剛洗過的頭還濕著,散松松地用個小手帕綰在腦後,香肥皂的味兒直往存扣鼻子裏鑽,她和他靠得很近,因此他還聞到她身上另一種味道,甜甜的,很熟悉。存扣想起來了,以前他哥沒結婚時他老黏在月紅姐身邊玩,她身上就有這種好聞的味兒。存扣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心跳得快起來,臉上有些發熱,他不知自己怎麼了,忙把眼盯著空蕩蕩的銀幕緊看,可還是抑不住心跳。
第二章 顧莊(下)(13)
今晚第一個片子放的《帶手銬的旅客》,幾個月前放過一次的。存扣本來很愛看這部片子,裏面有武打呢。可今晚他真是有些恍惚,心思有些發散。慶芸也是不講話,就坐在那看著,天知道她今兒怎麼這樣安穩的。鄰座的加塞兒後,擠上了他們這邊,慶芸靠他更緊了,而他又避不開,旁邊是放映桌呢,只得由她擠著,她的胳臂肉就和他靠在一起了,滑膩膩的,腿彎也碰到了一起。他要慶芸往外擠,慶芸就要那女的動一動。那胖婆娘正看到要緊處,嘴裏「嗯啊」答著,身子卻沒動。慶芸掙了掙,沒用,只得作罷。
存扣想,慶芸今晚咋這麼好脾氣,凳被人家擠坐了居然沒發火,便奇怪地扭頭看了她一眼,見她眼睛直盯盯地看著電影,胸脯兒卻一起一伏地,像剛跑過步似的,鼻息有些急。見存扣望她,就說:「她、她,不肯挪哩。」眼神一慌,又往電影上看。
可是慶芸壓根兒沒有拿掉的意思,手就停在那不走了。這時後面人一湧動,把手搭上了他倆的椅背,慶芸回頭看時,仿佛不經意地,手一拂移上存扣那裏了,就碰上存扣硬邦邦豎著的東西,「呀」的一聲,閃電般抽回手,頭就低下了。存扣嚇得魂飛魄散,結巴著說:「我、我要尿尿……」站起來就要往外擠。人黑壓壓的,密不透風,哪裏擠得出去。慶芸拉拉他,指指地上,柔著聲說:「就蹲地上吧。」存扣憋不住了,就蹲下來,順大腿拽出‧哦‧‧衾埠衾踩雋似鵠矗‧齙們燔苛澆胖彼酢
《帶手銬的旅客》放完以後,換片的當兒,存扣站起身,說一句「我家去了」,便往人縫裏擠。慶芸拉他膀子,說:「還有一個片子呢。」存扣掙開了,丟一句:「我頭暈。」泥鰍似的鑽進了人堆裏,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