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時間,在衛郡卻絲毫感覺不到炎熱,恍然間,歡縈還會以為是京師的春天。小瓷替歡縈綰好最後一縷秀發,又替歡縈梳順垂綹,遂放下梳子,對鏡欠身道:「小瓷手藝粗淺,不知夫人可還滿意?」
歡縈淡淡相瞥,「何必謙虛,你的梳頭手藝便是厲太後和甄皇後,也無不交口稱贊,如今你不得不隨侍於我身邊,實在是委屈你了!」
小瓷語塞,她明白歡縈對自己仍是有所防範,又或者是因為滿腹的恨怨無處發泄,故而一直以來* 兩人的相處都是這種不冷不熱的狀態。從內心講,她其實也並不願服侍歡縈,如果能做選擇的話,她寧可去跟隨衛太後。可衛王的安排,又有哪一次,她忍心拒絕?
小瓷打開了鏡台右側的一匣首飾,「主上特意為夫人挑了這盒首飾送來,也不曉得是否合夫人心意。夫人瞧著哪件還將就可用,小瓷也好替夫人戴上。」
歡縈朝匣子裏看了看,頭釵珠花之類雖說不及宮中華貴,但件件看上去倒也別致精細,想衛郡偏僻荒涼,自然是不能與宮中相比,衛王替自己所選,大概皆算是衛王宮裏的上品了吧。歡縈歎了口氣,拈起一支最為樸拙無華的透雕梅花白玉簪遞給小瓷,「就用這件足夠!」
小瓷怔了怔,小心翼翼地接過這支簪子,仔細地為歡縈戴好,「夫人慧眼,這支梅花簪正與夫人相配得緊呢!」
不知為何,小瓷口中稱贊著,卻垂目不看鏡子裏的歡縈。歡縈心生狐疑,刻意對鏡轉了轉頭,然而並未發現玉簪有何異常,非但不異常,還如小瓷所說,白色玉梅點綴於烏發雲絲間,令她整個人都平添了清絕和靈動之氣,甚至連臉色的蒼白都似乎柔和不少。歡縈用手扶了扶玉簪,「我這個樣子走出去,就不會嚇到人了吧?」
小瓷猶豫了一下,終於抬眼,「怎麼會呢,夫人天生麗質,別人為夫人的美驚歎還來不及呢,又怎麼會被嚇到?」
「那麼就陪我在庭院中走走吧,這些天躺得實在是悶壞了!」歡縈說著起身,回看了小瓷一眼,「如果你和你的衛王覺得不方便的話,我就只在流觴宮外站一站。」
「不是不方便,夫人的身子尚還虛弱,衛地看起來陽光明媚,實則風大物幹,較之京城要寒涼不少,夫人若想透氣,還是不宜走遠,萬一再染風寒可就得不償失了,所以不如待身子完全康複,再四處逛逛也不遲。夫人你說呢?」
「隨你們的便吧!」歡縈的神色轉而冷淡。其實,她何嘗不明白,將一個死而複生的帝妃藏在王宮中,衛王要擔多大的風險,只是心理上覺得甚為不舒服罷了。
還有,小瓷用得著跟她遮遮掩掩嗎?
第三章 挽風北地(5)
「好,那我去替夫人拿件披風,夫人稍等!」小瓷躬身退下後,很快就取了件淡青色的暗花錦氅,替歡縈束好,並伸手欲攙扶歡縈。
歡縈輕輕推開,「我自己能行,你前面引路便是!」
主仆二人沿著流觴宮外的回廊,慢慢繞著庭院散步。深吸一口氣,是特別清洌的風,並且比想象的還要寒涼些,盡管陽光明晃晃的刺眼,可卻透明得像給每個人披上了一層金色的紗衣。
走了一小段之後,歡縈自覺氣力有些不濟,遂挨著廊沿邊的條凳坐下。看熾亮的陽光和樹影之間,明暗對比是那麼的強烈,同樣是偏宮,流觴宮與闌芷宮所彰顯的,竟是截然不同的氣度,一個剛烈昂揚,一個現在想起來,則過於厭倦荼靡。
小瓷見歡縈坐下,忙返身過來侍立於歡縈* 身旁,「夫人怎麼了?哪裏不舒服了?」
歡縈搖搖頭,拍了拍身前的條凳,示意小瓷也坐。小瓷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敢,只是道:「夫人若是覺得累了,稍歇片刻,還是讓奴婢扶夫人回屋吧。」
歡縈未置可否,卻偏著頭恍然出神道:「小瓷,回衛郡這些天,你覺得這裏相較京城如何?」
小瓷失笑,「夫人啊,這裏哪可與京城相比?當初先皇下詔冊封二皇子卓巒為太子後,讓大皇子吳王卓元樂、咱們的衛王,還有當今聖上,各選一地為藩王。吳王為長子,便優先挑選了地處南方、富庶豐饒的吳郡就國。聖上則有當時還為厲妃的太後為他說情,於先皇跟前哭訴骨肉分離之痛,竟得先皇允諾,讓他暫時只領國號和世襲爵銜俸祿,卻可長期滯留在京城。唯輪到衛王時,他知道自己身份卑微,沒法和另外兩位皇兄皇弟相較,就請先皇替他定奪,先皇正在猶豫,厲妃已不安好心地提出衛郡,還說什麼北國風寒正可鍛煉筋骨。衛王當下只能二話不說的領旨。其實,誰都清楚,到衛郡就國,就跟那些流放偏遠之地的囚徒無異,也就是衛王,不嫌地偏境苦,仍是勉力經營,換作別人,怕早就怨天尤人哀哀待斃了。」
歡縈聽罷,許久都沒做聲,最後忽然也笑了,「呵,我只問你這裏相比京城如何,你倒提起一大堆舊事來。小瓷,你有心向主,可未必真正懂得你的衛王啊!」
「夫人這話何解?」小瓷錯愕間,脫口而詢。
「我不了解衛郡,但是小瓷你看,這裏的天空多麼高遠,陽光多麼澄澈透亮,便是這風中所傳送的氣息,也實在比京城清新純淨得多啊,衛王,至少三四年以前,我所認識的那個卓瑞桐,他應該是敏慧且有遠見的,因為衛郡的重要性,絕不亞於吳郡。」
第三章 挽風北地(6)
「夫人的意思是……」
歡縈回過頭,刻意看了小瓷一眼,卻輕描淡寫道:「不,我沒什麼意思,反正閑來無事,隨口而議罷了,最主要的是,我突然* 醒悟到,比起你們衛王,我真的很愚蠢,愚不可及。」
「夫人的話我怎麼越聽越糊塗了?」小瓷眼珠一轉,「都怪奴婢,不該提起舊事,如今前塵已矣,夫人還是振作精神,考慮將來新的生活該怎麼繼續為好。」
歡縈苦笑,「新的生活?在衛郡嗎?我不知哪裏還有什麼新的生活,或者說一個人從一開始就錯了,待她發現身陷絕境時,又怎知哪條路才能自救呢?算了,這個話題不說也罷!」
一時間,兩人沉默無話,風吹庭樹發出簌簌的聲響,讓陽光下的靜默更顯得各懷心事。這時,小瓷眼尖,驀然發現庭院虛掩的門外有人影一晃而過,看身形是個男子,卻不似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