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玩火

肖仁福 作品,第5頁 / 共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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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肖嫣然的消息真靈通,鄉裏的這點小事也瞞不過她。周正泉點點頭說:「是有這回事,今天上午我還打算跟毛鄉長他們到蔣家村去呢。」肖嫣然嗲聲嗲氣地說:「蔣家三兄弟是我的表兄,我知道他們從小就不服天管地管,周書記您可要給我好好管管。」周正泉有些發蒙,一時不知肖嫣然這話的意思是真要他管管,還是正話反說,讓他網開一面。

此時肖嫣然已經轉過她那婀娜的身子,邊往外走邊說:「周書記說到我們那裏去,一定要去哦,不去我會生氣的哦。」周正泉只好說:「一定一定。」

不想周正泉送肖嫣然出門後轉身回來,卻見辦公桌下放著一個禮品袋,打開一看,是四瓶昂貴的酒鬼酒。周正泉提著酒想追出去,又恐這樣太張揚,只好作罷。

自然去不成蔣家村了,剩下的時間,周正泉也沒到別處去,坐在辦公室裏批閱那堆小寧催了好多次的文件。文件大部分是以縣委、縣政府的名義下發的,內容無非是農業產業結構調整要實現新的突破、農民收入要有新的增長、農業投入要達到法定比例、教育投入要高於國民經濟增長速度、計劃生育率要達到98%,還有什麼要確保社會穩定呀,要切實減輕農民負擔,不一而足。

周正泉便覺得有些好笑。這邊要增加投入,那邊要減輕負擔,好像票子不是從老百姓手裏征繳上來的,而是天上掉下來的一樣。最有意思的是每個文件的最後都煞有介事地強調說,沒達到文件要求就一票否決。周正泉想,這也一票否決,那也一票否決,照這樣否決下去,鄉政府裏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可以否決他十次八次了。

不過周正泉也知道,這一票否決的話不較真時,也只是說說而已,一旦較了真要否決你,也確實是沒有二話可講的。記得剛到龍溪工作時,正碰上縣裏搞計劃生育驗收,鄉裏使出渾身解數,把驗收團的人當親爹親娘奉著、敬著,該請的請了,該送的送了,眼看驗收合格就要下文了,不知誰舉報龍溪一名婦女不按計劃超生了一胎,結果鄉裏當時的書記就被一票否決了,不折不扣免了職。這幾年農村計劃生育抓得確實很緊,但任何地方的超生現象其實是根本沒法禁絕的,一個鄉每年發現幾例超生,實在正常得很,如果沒人舉報,或者舉報了封閉得好,或者上頭有人幫著說說話,是不會有什麼大問題的。後來周正泉才知道,那位書記正好跟當時還沒管党群而管著計劃生育的縣委副書記李旭東有隙,李旭東在其他的地方沒有充足的理由扳倒他,便借這次機會,實現了自己的夙願。而那位書記是心知肚明這事的真正原因的,可他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周正泉忽然覺得,這一個個面目猙獰的一票否決,就仿佛一把把高揚在頭上的殺威棒,哪天一不小心,冒犯了哪一道天條,那就有受的了。

批完文件,不覺已是中午。在食堂裏吃飯時,見顧定山也在,周正泉就要他吃了飯到自己屋裏去一下。飯後兩人回到屋裏,周正泉把辦公桌下舒建軍送的那四瓶酒鬼酒拿出來,讓顧定山轉交給大頭。顧定山說:「沒這個必要吧?」周正泉說:「有必要,這次大頭幫了大忙,說不定以後還用得著他呢。」

周正泉有午睡的習慣,只要沒急事,中午總要想法睡一會兒,所以顧定山走後,他就關了門。可還沒上床,毛富發他們從蔣家村回來了,把門敲得咚咚直響。周正泉只得開了門。毛富發氣鼓鼓地沖進屋,鐵青著臉叫道:「周書記,這個鄉長我不當了,我咽不下這口氣。」

周正泉趕忙拉過一把椅子,又端上一杯水,要毛富發慢慢說。毛富發坐到椅子上,仰脖把滿滿一杯水喝了下去,情緒才稍為平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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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明亮見三兄弟太不像樣,忙站到前面,大聲對他們說:「你們不要太放肆了,現在還是共產党的天下!」三兄弟說:「共產党的天下又怎麼了?共產党就不要燒磚砌房子了?」彭明亮說:「共產党燒磚砌房子是要辦手續的,把你們的手續拿來看看!」三兄弟說:「我們在自己爺爺田裏燒磚,就像在自家飯鼎裏舀飯,也要辦手續?我們可從沒聽說過。」瞿宏德也上前說:「你們沒聽說過的事多著呢!你們知道嗎?在田裏開窯是要交耕地占用稅的,磚賣出去後還要交營業稅。」三兄弟說:「現在要減輕農民負擔,你們還下來收這稅那稅,我們到縣裏告你們去。」瞿宏德說:「負擔是負擔,稅是稅,我們按政策辦事,你們少廢話,現在補稅還來得及,否則定你們的偷稅抗稅罪。」

說著瞿宏德就去身上掏稅票。可瞿宏德的稅票還沒掏出來,三兄弟中的老三蔣國帥就舉著磚坯,向瞿宏德頭上揮了過來,瞿宏德眼快,趕緊往旁邊一閃,磚坯狠狠地砍在他的腰上。好在瞿宏德人年輕、體質好,除一根肋骨受了點傷外,別的還沒事。

聽毛富發說完這番遭遇,周正泉臉色都紫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這還了得,這個世界簡直沒有王法了!」他吩咐毛富發去通知顧定山,馬上帶上派出所所有幹警,到蔣家村去把蔣家三兄弟抓來。

毛富發剛走出辦公室,周正泉又把他叫回來,搖著頭說:「暫時恐怕還是不要派出所出面為好。」毛富發問:「為什麼?」周正泉說:「三兄弟打傷了人,肯定已有防備,就這樣去抓人,弄不好人沒抓住,還會惹出別的麻煩。還是先拿出一個穩妥點的對策,再采取有效行動,反正這次惡性抗稅事件一定要嚴肅處理,否則龍溪鄉的稅,我們就不要再收了。」

第06節


縣裏開過減負會議後,財政尤其是鄉級財政大幅度下降,各鄉鎮意見紛紛,縣委、縣政府也意識到光減負而不增收,政府的日子也不好過,便下發了大力開展稅法宣傳,切實搞好稅收征管的通知,要求各部門、各鄉鎮明確工作目標,通過開展多渠道、多形式的稅法宣傳活動,使稅收法規政策家喻戶曉,深入人心,以及時足額完成各項財稅收入任務。

看完通知後,周正泉皺皺眉頭,忽然就有了一個主意。

跟這個通知一同到達鄉裏的,還有縣委書記和縣長寫給鄉党委書記周正泉和鄉長毛富發的親筆信。從小寧手裏接過信件時,見信封下方縣委書記和縣長的親筆署名,周正泉就感到有些奇怪,心想現在通訊這麼發達,縣裏有什麼要事、急事,上午發個文,下午就到了鄉裏,就是書記、縣長本人要給鄉裏下指示、打招呼,或托鄉裏處理個什麼私事,一個電話打過來,什麼都能交代個明明白白,完全犯不著勞心費力來寫信。

等到周正泉把信拆開,一看內容,才知道裏面不過是一套司空見慣的官話。信裏說,鄉級党委和政府是党聯系人民群眾的直接窗口,為了緩解幹群關系,維護党的威信,党委政府一把手要帶領幹部們深入基層,了解實情,和農民打成一片,決不能做損害人民群眾利益的事情,為此再次申明七個不准的要求,即不准隨意增加稅額,增加農民負擔;不准在路上設卡,收取各項稅費;不准面向農民集資,搞各種名目的攤派;不准借任何名義拆農民房子,牽農民牲畜;不准三個以上幹部一起到農民家裏征糧收稅;不准動用警力警械;不准打罵、綁架、關押農民。最後要求盡快把精神貫徹到每位幹部、職工,今後誰違背了這七不准就拿誰是問,給予一票否決。

看完信後,周正泉用鼻子哼了哼,心裏說,如今領導的工作方法和領導藝術也是越來越高明了,左一個文件,右一個通知,上午一個講話,下午一個批示,這還不夠,現在又玩起了親筆信。殊不知,把無數個文件裏說過的話換一個角度寫成書信,初看似乎還有點人情味什麼的,細細品味,卻覺出幾分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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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不管怎麼說,周正泉對此還是能夠理解的。最近電視裏又連續披露了好幾起涉農事件,好幾個地方的縣委書記、縣長都丟了烏紗帽。在縣裏能把官做到書記和縣長這一級,跟在市裏做到市委書記和市長,在省裏做到省委書記和省長一樣都是非常不容易的,如果一不小心讓幾十年經營下的前程毀於一旦,豈不冤哉?也許縣委書記和縣長是兔死狐悲,怕自己的烏紗帽也丟了可惜,也許他們的確是體恤民情,心系百姓,因此盡管減負的會也開了,文件下了一個又一個,可心裏還是不踏實,才挖空心思想出這麼一招來。原以為只有自己這個最基層的鄉裏的九品書記難做,現在看來上頭的領導也不那麼省心。周正泉把信交給毛富發,說:「毛鄉長你也看看,還有稅法宣傳的通知,晚上党委先開會學習討論,研究具體的行動方案,明天再召開全體幹部、職工傳達貫徹。」

晚上周正泉先宣讀了縣委書記和縣長的親筆信,接著由毛富發貫徹宣傳稅法的通知精神。傳達貫徹完畢,周正泉讓大家談談認識,發表意見。大家紛紛議論起來,說上頭左一個目標右一個任務,都是娘死在那裏都逃不掉的硬家夥,而同時又這不准那不准,把鄉幹部的手腳都捆死,叫我們怎麼辦?

討論來討論去,無非是一些牢騷話,周正泉覺得再討論也沒什麼實際意義,於是說:「當前各地涉農事件確實不少,縣裏領導也是苦心孤詣,我們必須牢記在心裏,不要一不小心觸了電就是。當務之急是如何宣傳好稅法,促進稅收征管。我看宣傳稅法和別的宣傳不同,別的這宣傳那宣傳都是務虛的多,稅法宣傳是直接為征收稅款服務的,這個宣傳做好了,對加大稅收征收力度可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我們的稅款再收不上來,幹部、職工沒工資可領,要辦什麼事情辦不了,鄉政府只好關門了。這樣吧,給大家幾天時間做一下准備,近期以320國道為主線,把鄉裏100多號人馬和吉普車、摩托車都調動起來,搞一次有點規模的稅法宣傳行動,促進一下今年的稅收。」

周正泉只說到這裏為止,另外還有一層意思他沒說,就是要趁這次稅法宣傳機會,抓幾個蔣家三兄弟那樣的典型。對蔣家三兄弟的惡劣行徑周正泉心裏一直憋著一口氣。

在大家准備稅法宣傳行動的這幾天裏,縣減負辦羅主任幾個到了鄉裏。羅主任告訴周正泉,他們接到舉報,黃金村的陳婆婆被鄉幹部逼得跳了井,他們是特意下來落實這件事的。總不能讓上級領導空著肚子談工作,周正泉二話不說,喊上毛富發和鄉裏減負專幹,把羅主任他們請進鄉政府門口的悅來酒店。

入鄉隨俗,先同飲三杯。周正泉抹抹嘴巴說:「羅主任真對不起,鄉裏工作沒做好,讓領導跑路了。」羅主任說:「哪裏哪裏,我們也是例行公事。」周正泉說:「陳婆婆的事我們當時就做了處理,只是減負任務重,騰不出時間向上面匯報。」羅主任說:「周書記你也知道,上頭的減負抓得越來越緊了,這方面出了問題是要一票否決的。」

又是他媽的一票否決。周正泉心裏不滿,嘴上卻說:「羅主任啊,龍溪是出了名的貧困鄉,老百姓田少地少,想栽幾蔸烤煙,種幾棵西瓜都沒地方,山上倒是有幾棵樹木,可如今上面的砍伐指標控制得很嚴,也變不了錢,因此每年為分配稅收任務,我們只差沒給各村委主任下跪了。」周正泉舉杯起酒杯:「羅主任你如果能理解我,就請喝下這一杯。」羅主任說:「我當然理解,如今農村工作是越來越難做了。」

周正泉把酒喝幹,又滿上一杯,舉到羅主任面前,說:「難得你這麼理解我,我先飲為敬了。」就這麼一杯又一杯的,也不知喝了多少,周正泉似乎就有了三分醉意。他就趁機半醉半醒地說道:「上頭也太不把我們這些鄉裏幹部當人看了,今天要完成這任務那任務,完不成就一票否決;明天呢又這不准那不准,誰頂風作案摘誰的烏紗帽。」

見狀,毛富發就來拿周正泉的杯子,說:「周書記你這杯酒就由我代了。」周正泉不松手,又灌下一杯,說:「我可以開誠布公地說,我頭上這頂鳥帽子也不值幾個錢,我早就不想戴了,誰稀罕誰拿去就是!」毛富發扯扯周正泉衣角,小聲說:「周書記你看客人都不喝了,你也不要把自己喝醉了,你的胃病很厲害的。」周正泉撥開毛富發的手,抓過瓶子又倒一杯喝下去,然後搖頭晃腦地說:「坐在館子裏,泡在酒杯中,工作多少事,都付笑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