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領導也是人

肖仁福 作品,第3頁 / 共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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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我知道自己的作品有不少不足,但我表達了官場尤其是市縣幾級官場的某些真實,再現了官場尷尬人的處境,同時對滯後於經濟發展的體制性問題提出了質疑。這也許就是我塑造何鐵夫這類官場尷尬人的意義之所在吧。(本文選自《領導也是人》一書,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第二輯 領導肚子裏的一根蟲

·工資為什麼裸體·

工資為什麼裸體?這個問題可是政府工作的首要問題。

本來裸體是因人而言的。比如有人提倡裸睡,說有益於睡眠和健康。有人喜歡裸舞,可以吸引更多的眼球和門票。有人樂於裸奔,容易產生轟動效應。據說有些地方還時興裸聚,需聚一起談交易,不上賓館酒樓,上澡堂子,像丘吉爾泡在浴缸裏接待羅斯福一樣,將自己毫無保留地交給對方。背後的原因好像是怕對方穿了衣服,身上藏著錄音機和針孔攝像頭,裸聚可讓雙方坦誠相見,不用彼此提防。

只是工資不是人,為什麼也要裸體呢?

這還得從拿工資的公家人說起。公家人就是官人,國人的"官念"之重,那是世所公認的。涉及到這個官字,自古說法不少。《尚書》說官"若金,用汝作礪;若濟巨川,用汝作舟楫;若歲大旱,用汝作霖雨",還有點民本思想。《說文》說"官,吏事君也",那是將官員看成帝王的工具。舊時讀書人一心想著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也是這個意思。至於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過是儒生夢裏都想著做官的囈語。

時至今日,關於官的說法更多。詞典上的正規說法是公職人員,老百姓說是公家人,而官方說是公務員或公仆,是為人民服務的。其實還是胸無城府的小學生一語破的,官就是管人的,管事的,管錢的。有道是不怕官,就怕管,當了官,不管點什麼,那官也就什麼都不是。我如今調往一個清水衙門,號稱副主席,不管人,不管事,也不管錢,自命為三不管主席。不是不想管,是想管沒得管。偏偏朋友見面,說你當官了,要請客。我立馬就跟他急,杏眼圓睜,老拳相向,嚇得朋友拔腿就跑。

再回到工資問題。大家知道,機關事業單位職工的工資構成有些複雜,除了工資表上的基本工資,如級別工資和職務工資之外,還可按政策規定,另外造冊領取工資補貼和生活費、出勤費、誤餐費等待遇。工資表上的基本工資是鐵定的,政府再窮,也要想方設法發給職工,至於另外造冊的待遇,政府有錢就發,確實沒錢,發不出也就發不出。中西部經濟不發達,不少地市以下政府都比較窮,能發出基本工資已屬不錯,別的待遇享受不上,早就習以為常,沒見誰拿著狀子上過法庭。大家便幽默地將這種基本工資叫做裸體工資,也有叫赤膊工資,甚至排骨工資的。大凡人一窮,想象就豐富,富人一般好像不太有文學細胞。

造成這種窘境的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比如剛才說的地區差異。幾十年以來,中國的經濟幾乎是投資經濟,有投資就有經濟,沒有投資就沒有經濟,哪個地方國家的投資和項目多,哪個地方的經濟就上得去,地方政府口袋裏就有錢,否則只有受窮。政府再窮,可該有的和不該有的機構,有編制的或沒編制的人員,卻一個不能少。這樣一來,吃皇糧的公家人就多,政府自然不堪重負。我曾用四個字來概括國情:人多錢少,應該是比較符合實際的。

有人說,中國生產不發達,經濟不發達,科學不發達,事業不發達,唯有政府機構發達。機構發達的標志是公職人員或說公家人多。本來公職人員的配備,應該是因事設崗,以崗定人,我們卻反著來,因人設崗,以崗生事。隨便跑到哪個單位去,除了業務部門,還有不少綜合部門,什麼文秘檔案、政策研究、財務後勤、政工宣傳、紀檢監督、工會老幹、青年婦女,都設有專門機構。機構是由人組成的,正副處長一夥,正副科長一群,還不夠,還得主任科員、副主任科員一幫,外加普通科員若幹,少了誰,都讓人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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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英國人諾斯古德·帕金森的庸官理論,說庸官有三條出路:第一條是讓位,讓能人上,只是讓了位,卻什麼都讓了出去,誰都不會這麼傻。第二條是請個能人協助自己,這容易被能人取而代之,沒誰願意冒這個風險。最後只能找兩個或多個比自己水平更低的庸人當副手,自己穩坐在位置上發號施令。平庸的副手幹不了事,也就上行下效,再為自己找幾個更加平庸的副手。依此層層重疊下去,龐大的庸官集團和臃腫機構於是形成。

這個帕氏理論多少有些道理,卻說得過於直白,顯得沒文化品位,沒誰愛聽。還是咱中國人說得好,一個好漢三個幫,既含蓄又有文化,聽著舒服。所以隨便跑到哪個單位,不論級別高低,不論機構大小,一個一把手,一般都會配三個副手,加在一起正好四個好漢。四個好漢坐到一處,只有半桌,喝酒還得另外找人,的確麻煩,於是配上紀檢組長、機關党委書記、工會主席,外加總經濟師(不好叫總經濟師的,便叫總會計師或總審計師、總政工師之類),四個加四個,正好八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弄權的弄權,弄錢的弄錢,實在沒權也沒錢可弄,就弄是非,反正不能閑著。這是一線和前台的領導,還有二線和提前離崗休息的原領導或准領導,什麼巡視員,助理巡視員,調研員,助理調研員,又是一大幫,都是組織上下了紅頭文件的。

下幾個紅頭文件,也就花些打印費,成本不高,到底如今的烏紗帽既不用紗縫,也不拿麻織。問題是烏紗帽得有腦袋撐著,有多少烏紗帽,必須找出多少腦袋。腦袋都有後腦勺,伸手在那裏一拍,拍出來的不是大政方針,就是英明決策;不是最新精神,就是重要指示;不是管理措施,就是收費項目。腦袋兩邊有耳朵,耳朵不僅要聽匯報,聽表揚,聽領導招呼,還得聽有償電話,聽付費手機。腦袋前面有眼睛,眼睛除了出門看天色,進屋看臉色,還要看風景,國內的風景看厭,還得看外國風景。腦袋下面還有張嘴巴,嘴巴要作報告,要發指示,還得抽好煙,喝美酒,並佐以山珍海味。

因果關系由此產生:烏紗帽多,腦袋就多。腦袋總得琢磨些什麼,不琢磨人,就琢磨事,或琢磨錢,管人的官,管事的官,管錢的官應運而生,層出不窮。管人的時候,唯恐人少,人越多越有權威。管事的時候,只恨事小,事大才能出大政績。管錢的時候,最怕錢不夠,沒有錢便沒有可鑽的地方,那錢眼可比美女靚妹的媚眼還勾人。官來人,人來事,事得來了錢才好辦,而天上下雪下雨,從來不下錢,得靠納稅人一角一塊往上交。官念難去,誰都想當官,都想吃皇糧,唯獨不想當納稅人和孫子,這樣花錢的多,送錢的少,工資就這麼裸體起來。(本文選自《領導也是人》一書,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領導肚子裏的一根蟲·

道家說,人是無毛的倮蟲。

民間有些話語確很地道。比如說一個人是另一個人的親信和知己,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知之頗深,遇事不用明言,一個眼神一個小手勢,甚至不用眼神和手勢,也能心知肚明,心領神會,民間常說這個人是另一個人肚子裏的一根蟲。

這些說法實在是太值得玩味了。

我有部長篇小說叫《心腹》,這心腹其實就是領導肚子裏的一根蟲。

這根蟲當然不是天生就藏在領導肚子裏的,是通過不懈努力,好不容易才鑽進領導肚子的。怎樣才能如願鑽進領導肚子裏去呢?說穿了就是要有鑽勁,要能鉚足勁,死命往裏鑽。當然僅僅有鑽勁還不夠,還要掌握鑽的要領。鑽的要領一般有三:一是要尖,二是要硬,三是要善於尋找下鑽的地方,一鑽一個准。尖要尖如麥芒,尖如蜂刺,再細的孔一鑽就入,沒有孔也要鑽出孔來。不過光尖還不行,硬度不夠,一鑽就斷,那也是鑽不出什麼名堂的。人身上最硬的地方大概就是腦袋了,人們所謂的花崗岩腦袋,就是這個意思。也就是說只要削尖腦袋,必然鑽有成效。如果削尖硬如花崗岩的腦袋,還鑽不進去,那就要考慮鑽的方法是否得當,得另外尋找恰當時機和新的突破點。有些領導也許確是用銅鐵特制的,也大可不必氣餒,銅身鐵體也會留有軟肋,等著你去下鑽。鍥而不舍,金石可鏤,鑽而不舍,銅鐵可入。

鑽進領導肚子後,還不能算是大功告成,還得經過一番曆練,使出渾身解數往深裏鑽。說白了,要能思領導之所思,急領導之所急,憂領導之所憂,樂領導之所樂。領導想不到的,你先想到;領導想到了的,你已給領導做到;領導的愛好就是自己的愛好,領導的工作就是自己的工作,領導的前程就是自己的前程。還要善於把領導的上級當成自己的上級,把領導的朋友當成自己的朋友,把領導的敵人當成自己的敵人,把領導的仇恨當成自己的仇恨,把領導的爹媽當成自己的爹媽,把領導的兒女當成自己的兒女。唯獨不能把領導的老婆和情人,當成自己的老婆和情人。

大凡領導肚子裏的蟲,並非僅僅為了做蟲。再偉大的蟲還是一根蟲。做蟲只不過是一種手段,成龍才是其真正的目的。龍都是蟲蛻變而來的,沒做過蟲就想成龍,那是癡人說夢,天方夜譚。龍有大有小,小龍在大龍前面其實還是蟲,蟲變成小龍之後,只有繼續做大龍肚子裏的蟲,才有可能變成大龍。機關裏的人說誰提拔了晉升了,叫做進步。進步就是自進到步,先鑽進去做蟲,然後步步高升,由蟲而為龍,由小龍而為大龍。這就是唯物論,也是辯證法,任何人都不可能超越這個鐵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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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通過《心腹》,詳細敘述了蟲怎樣鑽進局長肚子,終於成龍的過程。當然只是成了一條小龍,本來是有成大龍的可能的,可最後還是成不了。成小龍在人,成大龍在天,那是沒辦法的。就是由蟲變小龍的過程,這根蟲也不知蛻了幾層皮,也是異乎尋常的艱難。

這根蟲叫做楊登科。這個名字是楊登科的爺爺給他取的,其殷切期望畢現於登科兩個字裏。算來楊登科在機關裏是根最小最小的蟲了,這根蟲要想鑽進領導肚子裏去,便顯得更加不易。好在楊登科腦袋削得尖,硬度也夠,且找准了領導的軟肋,終於曆經磨難,鑽入領導肚子,成為一條小龍,盡管這條小龍到了最後,還是一條小蟲。

生逢當世,做蟲難,做了蟲不甘心,還想成為龍更難。成了龍就出了人頭地,就活得人模人樣了。可世上能成龍的永遠只是少數,我等芸芸眾生恐怕一輩子只可能做一條蟲。有些讀過我另一部長篇小說《位置》的讀者朋友問我,裏面的主人公預算處長沈天涯是不是我本人,我說既是又不是。想那沈天涯雖算不得一條大龍,至少可算是一條小龍,我是自愧弗如。可如果誰說《心腹》裏的楊登科是我肖仁福,我是只點頭,不會搖頭的。我自己就是一條蟲,差點還鑽進了領導肚子裏,幾乎要成龍了。這倒不是說楊登科的故事我都經曆過,是他靈魂深處的那種做蟲的滋味和感受,的確是發自我的內心的。

《心腹》是我的第三部長篇小說。前面的《官運》和《位置》涉及的生活層面比較寬泛,在這部小說裏我調整了敘述的角度,企圖開崛得更深些。這也許有些殘酷,我把人性深處的傷痛給割開了,還剜了一塊下來,作為標本進行透視和剖析。我自以為我第一部長篇小說《官運》更像正劇,裏面的故事會讓你訝然一驚。第二部長篇小說《位置》更像喜劇,其中的人物和事件會使你粲然一笑。到了這本《心腹》,我在裏面抹上了更多的悲劇色彩,主人公楊登科那蟲類的掙紮和屈辱會使你喟然一歎。

誰叫你是一根蟲呢?古往今來,是蟲就是難逃悲劇的劫數的。這應該不是宿命吧。

前面說過,世間能成龍特別是能成大龍巨龍的永遠只是極少數,絕大部分都是楊登科和我這樣想成龍卻怎麼也成不了的蟲類。其實值得慶幸的倒是我沒成龍,才會給蟲類或是曾經的蟲類作文寫書。若成了龍,說不定我早忘了做蟲時的切骨之痛,喪失了蟲類的立場,不會關注蟲類的命運,為蟲類而作了。(本文選自《領導也是人》一書,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人事問題·

我不是党群書記,亦非組織部長,組織上的人事問題我可管不了。我是弄小說的,只有資格和能力處理我筆下的人和事。將此叫做人事問題,當然不是想悄悄過一回党群書記和組織部長的癮,實是我覺得寫小說,最離不開的就是人和事,人事問題處理好了,小說也就算寫成功了。

記得多年前,我還沒有進入長篇小說創作,讀者已通過我的中篇小說逐漸注意到了我。這些年我有多部長篇小說相繼問世,受到讀者青睞,其中有四部已第二次出版,再次占據圖書市場的位置,引起更多讀者關注。這應該是有原因的。也許是這些作品具有濃厚的生活氣息和大量的社會信息,裏面的人事跟讀者經驗中的人事幾乎沒什麼區別,讀者感到親切,從而記住了我這個弄小說的家夥,更樂意讀我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