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這一萬元錢放在家裏,像老鼠一樣時不時溜出來啃床腳,咬壁櫃,或者會惹出別的什麼麻煩。錢惹麻煩的事確實也不少,有些官員就是栽倒在錢上面的。可那也不能怪錢,只能怪拿了錢後,沒有將該擺平的事給擺平。人家想進步,你左手拿錢,右手給帽,絕對沒事。人家想弄經費,你晚上拿錢,白天簽字,簽完字放心去坐你的主席台。人家想發橫財,你今天拿錢,明天給項目,只管睡你的安穩覺去。據說貪官出事的概率比飛機還低,想阻止人家不坐飛機,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那麼李總到底想幹什麼呢?
是想用這錢來換帽子?馮國富搖搖頭,當即做了否定。何況自己早沒了帽子配送權,就是還有這個權,人家辦的是私家企業,你就是給他配個省級國級的帽子,也不可能幫他的企業帶來丁點利潤。這就是私企和國企的不同之處。國企老總自然級別越高越好,不然成功搞垮企業後,跑到行政部門去任職時,級別難高得起來。
是想通過你去銀行借貸巨款?銀行屬於垂直管理,人才物地方都管不著。計劃經濟時代銀行的錢主要貸給國有企業,錢收不回的時候,還找找地方,出面給企業施加些壓力,多少收些利息回去。現在國有企業不倒閉也改了制,地方銀行的錢都集中到上面銀行,投放給了沒有任何風險的國家大型工程,自然無求於地方。當然私人老板要貸錢,那是另外回事,銀行有自己的規矩,李總的手段高明得很,犯不著來找馮國富。
是想請你給他聯系什麼建設工程?花花公司是經營肥料的,莫非李總打算另辟蹊徑,插足熱鬧的路橋和房地產項目?這種可能性倒還不能排除。現在論及賺錢的行當就是這四樣:一橋二路三地四房。老總們又善於打一槍換一個位置,享受完政府免稅政策後便溜之大吉,叫你找不著北。只是項目都由政府有關部門管著,往往才立項,資金還沒到位,市委政府主要領導就開始打招呼,要攬到自己人手上。記得楊家山分管組織工作的時候,馮國富見他不時往建設部門跑,心裏納悶,建設部門不歸他分管卻跑得多,組織部歸他分管竟跑得少,不知是建設部門風景吸引人還是怎麼的。後來有老板找到馮國富,求他引薦給楊家山,說是建設部門的頭兒最聽楊家山的話,馮國富這才知道楊家山是到建設部門去替人落實項目。如今建設部門的人不可能再聽楊家山招呼,馮國富身為政協副主席,也不會有人放在眼裏,李總如果來找他這樣的角色聯系什麼項目,那就太弱智了。
思前想後,馮國富也沒思出想出李總給這一萬元的真實意圖是什麼,不免有些氣餒。還是過去好,過去有人上門送錢送物,錢物還沒出手,馮國富就知道來人的目的何在,根本不用這麼費心揣度,像小孩猜謎語一樣。手握實權就有這樣的妙處,你管著帽子,人家肯定沖著帽子而來;你管著票子,人家盯著的不用說就是票子;你管著項目,人家自然是想從你這裏將項目拿走。你手裏什麼也沒管著,李總也送錢上門,馮國富能不傷透腦筋嗎?無權的無奈大概就在此處了。
轉而又想,莫不是久無好處上門,自己變得器小易盈,李總一萬元就將你喂得直打飽嗝,竟至於心神不定,亂了方寸?好像也不完全是。馮國富活到五十多歲,也算人情練達了,知道天上不可能掉餡餅。哪一天你時來運轉,真有餡餅掉到你前面,肯定是有人搞的空投,不可能讓你白吃。那麼只有兩個應對辦法,要麼扔掉餡餅,要麼將餡餅吃下去,然後趕緊給人辦事,相互扯平,誰也不欠誰。在組織部副部長任上,馮國富經常有餡餅吃,但從沒隨便吃人家的,總能讓對方心滿意足,覺得這個餡餅投給你非常值得。所以每次餡餅吃下去後,馮國富非常受用,從沒打過飽嗝和消化不良過。
這主要是當時的馮國富身為管官的官,還算講究組織原則,不該拿的錢堅決不拿,不能要的錢堅決不要。錢打家裏的門板,不得已拿了要了,也不白拿白要。究竟提拔誰重用誰,跟經費和項目管理不同,都有一套嚴密的制度在後面跟進。長期以來咱們都是一支筆批經費,一支筆批項目,萬一你批出去的經費和項目出了事,對不起,白紙黑字擺在這裏,你不認也得認。可有人想進步,給了你錢,你不可能一支筆批官帽,得從民意測驗,考察審查,到組織部部務會討論研究,再到書記會或常委會上通過,最後才登報公示,正式下達任命書,一道道程序走下來,都那麼像模像樣。領導定下的對象,不可能有走不完的程序,有人背後說這是打屁脫褲,多此一舉。馮國富暗笑這些人膚淺,不懂組織程序的深遠竟義。局長是領導提拔的,他記住的只可能是敬愛的領導,可這組織程序一走,局長就是不爭氣出了事,那也是組織考察不慎,至於領導本人,當初又沒簽過字畫過押,僅僅發了句話,空口無憑,怎好將責任兜到他頭上去?所以千裏馬有失足的時候,卻從沒有人見伯樂也有過什麼閃失。
馮國富的神經就這麼被李總的那一萬元錢牽著,心猿意馬,欲罷而不能。過去他的想象力可從沒這麼豐富過,不然他早扔下頭上的帽子,寫科幻小說賺銀子去了。都說現在男人更年期反應比女人還厲害,馮國富懷疑自己是不是內分泌失調,才變得如此反常。
見馮國富無所適從的樣子,陳靜如知道是那一萬元作的祟,笑著給他講了一個老牌故事。說是窮人家徒四壁,卻窮快活,每天跟老婆有說有笑的,偶爾還唱上幾段花腔。隔壁的富人非常嫉妒,跟太太說,真是不可思議,那邊的窮人窮得丁當響,還天天那麼快活,哪像我們家財萬貫,卻整天憂心忡忡的。太太說,你給我一包銀子,我讓他們再也快活不起來。富人一時不解,卻真的從銀庫裏給太太取來一大包銀子,倒看她有何手段。太太二話不說,一揚手將銀子扔到了隔壁窮人家院子裏。窮人家裏果然一下子安靜了,再聽不到他們的笑聲和歌聲。原來窮人和老婆守著那包銀子,眉不展,臉不開,正不知如何是好。拿出去花掉吧,害怕別人懷疑銀子來得不正當。找地方藏起來吧,擔心藏不絕密,被人盜走。那只好扔回富人家裏去,可別說舍不得,世上也沒誰這麼傻。就這麼琢磨來琢磨去的,頭都大了,自然想笑張不開嘴,想唱喊不出聲。
馮國富笑起來,說:「這純粹是在醜化無產階級,哪有得了銀子不高興得屁滾尿流的?」陳靜如說:「我看你就是那位無產階級。」馮國富說:「我知道你是沖我來的。看來我只有傻一點,將銀子扔回給隔壁富人家了。」
「你有這樣的階級覺悟嗎?都像你覺悟這麼高,紀檢監察部門的幹部豈不只有下崗回家了?」陳靜如望著馮國富說,「另外回不回得掉,也不是你說了算。加上李總的借口,是給你潤筆費,屬於合法收入。」
馮國富說:「是呀,如今的人真聰明,給你送錢,找的借口充分得讓你無法回絕。」
既然是潤筆費,銀副部長也作了佛聯,他肯定也有一份,陳靜如提醒馮國富,要他打聽一下銀副部長拿了多少。馮國富說:「我自己這包銀子都不知道如何處置,打聽別人幹什麼?何況就是打聽,也打聽不出實情來的。」
陳靜如想想也是,又出主意道:「李總不是說過,潤筆費是朱崖要他轉交的麼?總可以探探朱崖的口氣吧,看李總的動機是什麼。如果是想叫你辦什麼事,這事又不難辦到,你就趕緊給他把事辦了。」
馮國富搖搖頭,自嘲道:「我一個二線人員,辦得了什麼事呢?」陳靜如說:「那也不見得,你雖然現在是政協副主席,但在組織部呆的時間長,餘威還在嘛。」馮國富說:「什麼餘威!有位市委領導,兒子在省城一所大學讀書,人還沒畢業,好多單位就跑到學校去調他的檔案,爭搶著要要進自己單位,好像領導兒子是個海歸博士似的。誰知領導兒子臨畢業時,市委人事調整,領導突然做了巡視員,調過他檔案的單位再也不肯認帳,領導兒子至今還在家裏待業哩。去勢的虎是沒餘威可言的,沒有餘孽就算是積了大德了。」
話雖如此說,這天馮國富還是在辦公桌裏找到朱崖的號碼,給他打了個電話。馮國富當然不會直奔主題,而是轉著彎子道:「國富不才,寫了兩行沒水平的佛聯,本來是給你湊趣的,卻被你掛到佛堂上,還給了一筆那麼豐厚的潤筆費,我真是受之有愧啊。」
朱崖說:「馮主席也太謙虛了。那麼好的佛聯,別說世間少有,至少在咱們楚南是不可多得的佳構。也難得李總虔心向佛,出資贊助這次征聯活動不說,又因喜歡佛聯,主動出錢提供潤筆費。他高興為佛教事業出力,我們不好拂他美意,當然得遵照執行。」
馮國富只好順著朱崖的口氣,贊揚幾句李總的儒商風範。然後試探道:「李總是生意人,走的是市場。可惜我在政協任閑職,手中無權,也不知李總有沒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朱崖說:「馮主席堂堂四大家班子領導,還說手中無權,那什麼才算是權?我想李總的生意雖然靠的是市場,有求於馮主席的地方肯定會很多的。」
聽這口氣,李總還真有可能在朱崖那裏留了什麼話。馮國富緊問一句:「告訴我,他有什麼有求於我的?」朱崖卻笑道:「這是我瞎猜,李總具體有什麼有求於領導的,他沒跟我說過,我也就不得而知了。」
馮國富有些泄氣,只好說聲再見,掛了電話。
沒弄明白李總的真實意圖,馮國富就拿不出處理那筆潤筆費的妥善辦法,心裏總是懸著,踏實不起來。只好直接去撥李總的手機。開始老占線,好不容易不占線了,又不在服務區,然後什麼信號也沒有了。
後來馮國富又撥過幾次李總的電話,都沒撥通,最後竟然成了空號。估計是李總換了手機。現在的有錢人有兩樣東西換得最勤,一是老婆,二是手機,說是貴易妻,富易機。老婆和手機換得勤,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打一槍換一個位置,征稅收費的人找不著蹤影,無奈其何。而且又沒那條法律規定有錢人不能換手機和老婆,不換還白不換。
也不知是那筆潤筆費作的怪,還是人到得這個年齡,腸胃功能漸趨衰退,馮國富得了便秘,弄得很是狼狽。世間萬物都一樣,損盈補虧,有得必失,以求平衡。人也如此,有進就有出,否則失去平衡,必然亂了套路。這段時間馮國富出的比進的少,流通受阻,也就夠他受的。忽然想起紫煙寺廁所門口那幅對聯:得大解脫,有小便宜。人真能解脫,是件多麼幸運的事情。
陳靜如心疼丈夫,要拖他上醫院。馮國富不幹,說便秘也上醫院,好了醫生拿處方提成。沒辦法,陳靜如只得跑到書店,抱了一大包家庭醫藥保健書籍回來,戴副眼睛,煞有介事地翻看起來。見書上說多喝開水可增加腸胃裏的水分,減輕便秘,便督促馮國富每天至少喝十到十二杯白開水。這樣一來,肚裏的水灌得多,上廁所的次數也頻繁起來,卻只有小便宜,並無大解脫。
陳靜如只好去翻另一本醫藥書,上面說吃新鮮水果,能調動腸道蠕動功能,治便秘效果好。當即上街買回兩籃子變季新鮮水果,逼著馮國富往嘴裏塞。可效果並不理想,在廁所裏蹲上半天,好不容易羊拉屎般有點小成就,卻仍然解決不了大問題。後來陳靜如又在書上讀到,不僅要多吃新鮮水果,還得多吃幹果,覺得應該試試,又買回不少核桃桂圓幹杏甚至紅棗之類。可馮國富吃了,還是無濟於事。
到底女人做事有韌勁,陳靜如想起在省城醫學院做教授的親戚,打電話過去咨詢。親戚說如果別的辦法都不行,只好到藥店裏去買泄藥,不過這種藥副作用不小,得慎用。副作用就副作用吧,兩害相權取其輕,副作用再大,總比將男人活活憋死要強。陳靜如毫不猶豫,放下電話,就上街進了一家新開業的大藥房。
陳靜如出門後,馮國富脹得實在不舒服,捧著肚子上了廁所。在裏面蹲了半天,雙腿都蹲麻木了,還是無所作為。馮國富越發急躁起來,罵了一句粗話。
罵聲沒落,口袋裏的手機響了。將手機捂到耳邊,一時也沒聽出是誰,馮國富只好問道:「我是馮國富,您是哪位領導?」這是在組織部養成的職業習慣,組織部的人接電話都這樣,第一句就問對方是哪位領導。組織部是個頗受領導關注的地方,領導給部裏的人打的電話也多,不太熟悉的電話,你若口氣欠柔和,硬邦邦問對方是哪個,得罪的如果是個重要領導,那你就有可能變得不重要。
如今馮國富已很難接到這種電話了,估計對方不會是什麼重要領導。不過不是重要領導,卻不見得不是重要人物。只聽對方笑道:「我什麼領導?我是小丁。」
原來是張柏松的秘書。馮國富說:「你怎麼不是領導?你不僅是領導,還是管領導的領導。」小丁說:「馮主席真風趣。您是不是正在忙著?張市長有話要我轉告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