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待遇

肖仁福 作品,第21頁 / 共4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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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現在到了政協,時間和經濟方面都沒問題了,照馮俊所說,又能賺大錢,為什麼還不辦呢?除了陳靜如剛才說的,辦這種酒俗氣,沒有多大意思外,馮國富還有別的顧慮。記得組織部過去有一位副部長還算廉潔,在位時從沒辦過酒。五十七歲退居二線,正值外地工作的小兒子結婚,有人慫恿他把兒子兒媳拉回楚南辦上幾桌。他不想費這個力氣,說要辦酒,等到自己六十歲生日再說。大家笑他,到了六十歲,誰還會理你呀。而現在正是請客的時候,因為已不在位置上,請幾桌客,不會有誰說三道四,又因剛退二線,餘威猶在,還會有人來捧場。老部長想想也是,於是把兒子請回楚南,在酒店裏准備了二十桌,然後親自拿著請貼,送到單位同事和有關人士手裏。不想辦酒那天,除一些親戚朋友和組織部部分老同事外,那些經他手升了官晉了爵或得到重用的人幾乎沒誰露面,二十桌酒席有一半沒坐人。老部長氣得臉色發青,眼睛翻白,當晚就住進了醫院。

馮國富是在任的政協副主席,還不能完全算是退居二線,與那位老部長的情況略有不同,要辦酒,也許不會這麼淒慘。可估計也好不到哪裏去,馮國富照樣離開了原來的位置。倒不是該來的人不來,沒錢可賺,馮國富本來就不想賺誰的錢。主要是遭人輕視和鄙棄,那種滋味不好受。既然知道事情會是這麼個狀況,又何必多此一舉,自討沒趣呢?

將這個想法跟陳靜如一說,她挺善解人意的,說:「我幾時說過要辦這個酒了?是兒子有這份心情,隨便附和他幾句。」

馮國富感謝陳靜如的理解,說:「那天我下廚做幾個菜,讓你好好享受享受。」陳靜如說:「你那水平,算了吧。你要有這個心思,那天陪我逛商店得了,怎麼樣?」馮國富說:「你這不是懲罰我嗎?」

眨眼間,陳靜如的生日就到了。恰好是星期天,馮國富不好食言,陪陳靜如上了街。夫妻二三十年,好像還是結婚之初,陪陳靜如上過兩次街,以後走上仕途,便再沒了這份閑心。特別是官大權大之後,出車入輦的,腳底更難沾回街上的塵泥,偶爾出現在街上,那不再叫做上街,而是檢查市容市貌或與民同樂。今天跟陳靜如並肩走在街頭,馮國富也就有點不太適應,找不到感覺似的。

好在馮國富准備好了足夠的票子,還算有底氣。大半輩子了,陳靜如一心赴在丈夫和兒子身上,很少給自己花錢,今天得鼓動她買兩件高級點的衣服回去。不想陳靜如總是挑三揀四的,便宜的衣服不喜歡,喜歡的衣服又嫌不便宜,總是下不了決心。馮國富只得耐著性子陪著,不好說她什麼。最後陳靜如自己什麼沒選中,卻給馮國富和兒子各購了一套上千元的西服。馮國富說:「你沒搞錯吧,今天到底是誰的生日?」

總算有所收獲,陳靜如覺得很有成就感,從服裝店裏出來時,一臉的喜氣。馮國富暗自感歎,這種心裏只有丈夫和兒子,惟獨沒有自己的女人,如今怕是越來越不容易找了。

往前走了幾步,是一個新裝修過的門店,陳靜如又立住了,說進去看看。原來裏面擺滿各種佛品,佛像佛具佛飾佛經,什麼都有。馮國富猛然想起朱崖說的佛品專賣店來,一問服務員,果然就是這裏。生意好得很,進進出出的顧客不少,櫃台裏五六個佛服佛帽的服務員忙忙碌碌的,應接不暇。還真被朱崖看准了,這個佛品專店肯定大有賺頭。

馮國富正在這邊左右環顧,陳靜如已走到櫃台另一頭,認真挑選起佛品來。平時也沒見陳靜如燒香拜佛,怎麼竟對佛品感起興趣來了呢?馮國富跟過去,問道:「你是幾時成為佛家弟子的?」

陳靜如沒吱聲,讓裏面的服務員拿過一串佛珠,托到手上,微合雙眼,念念有詞撥了幾下。服務員慫恿道:「這是從佛教聖地五台山購回來的,檀香木所做。」同時報了價。陳靜如將佛珠轉遞給一旁的馮國富,又拿過一盒音樂帶子,端詳起來。馮國富也伸過頭去,見上面一幅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像,上方寫著《大悲咒》三字,下方寫著這麼兩句話:「若能稱誦大悲咒,淫欲火滅邪心除。」

陳靜如說:「不是盜版的吧?」服務員雙手合十,說:「阿彌佗佛!佛家不打誑語,自然也不銷假貨。施主不信,店裏有錄音機,可以放給你聽聽。」陳靜如也說了句:「得罪得罪。放就別放了。」去掏錢包,准備付款。馮國富想起朱崖給過的購物卡還夾在電話本子裏,攔住陳靜如,拿出卡來,給服務員瞧,問可以用不?服務員一見,知道是他們店裏的購物卡,拿到電腦上刷了兩下,還給馮國富,算是付了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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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可以刷卡,陳靜如建議馮國富也選兩樣佛品購回去。卡上還有的是錢,馮國富也有這個想法,只是不知選什麼好。自櫃台前一路看過去,見一側放著佛經,就選購了《金鋼經》和《四念處》。

回家路上,馮國富又舊話重提,問陳靜如是怎麼信起佛來的。陳靜如說:「你不知道,如今到我這個年齡的女人,還確有不少信佛的。有幾次到同事家裏去竄門,她們都供著佛像,有事沒事就放了佛樂,拜佛誦經,很虔誠的樣子。我自知癡愚,不通佛性,可不知怎麼的,一聽到《大悲咒》聖音,卻感覺神聖,特別喜歡。她們就說這是因為我人慈悲,與佛有緣。拿過他們的佛珠,放手上摩挲,手感也挺好的。她們又說我的手豐腴修長,如佛手一般,佛珠在手,容易與佛相通。偏偏今天是我的生日,不期然就碰上了佛品店,看來還真的跟佛有些緣份,也就有了購兩樣佛品回家的願望。」

聽陳靜如說得神奇,馮國富覺得有趣,說:「那你何不購具佛像,放到家裏供奉起來?」陳靜如說:「佛像怎麼好隨便購回家的?那要拜了佛祖,成為佛家弟子,才有這個資格,不然豈不是對佛祖的褻瀆?」

進屋後,陳靜如跑到封閉式陽台上,將佛珠掛到牆上,對著做了揖。又回到客廳,打開音響,播放起《大悲咒》來。這是梵樂佛音,自然不同於世音俗調,聲音不高不低,節奏不緊不慢,詞意不明不白。馮國富凝神諦聽,只是不知到底唱些什麼。卻有一股靜氣彌漫在你周圍,你再心浮意躁,也能慢慢平靜下來。尤其是在這樂音中讀經,更是別具境界。

其實說讀經,並不准確,馮國富不過是隨便翻翻而已,不求甚解。也許佛本來就是不可解的,可解那就不叫佛了,也就失去了其應有的魅力。佛字的意思就是覺悟,一般人缺少慧根,想覺悟談何容易?

此時馮國富拿在手上的是那冊《四念處》。中間有一段話,讓馮國富很是著迷:「一切諸法皆不可思議,不可思想圖度,不可言語商略。何以故?言語道斷故不可議,心行處滅故不可思。大經雲:生生不可說,生不生不可說,不生生不可說,不生不生不可說,既不可說,亦不可思。大品雲:色不可說,乃至識不可說,眼不可說,乃至意不可說,色不可說,乃至法不可說,眼界不可說,乃至法界不可說,當知五陰十二入十八界,皆不可說。此指俗諦不可說也。四念處不可說,乃至根力覺道,皆不可說,須陀洹不可說,乃至阿羅漢亦不可說。此指真諦不可說。佛十力不可說,四無畏、十八不共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等,皆不可說。」

馮國富心裏默然道:不可說,不可說,原來什麼都不可說,一說就白了,一說就穿了,說白了,說穿了,就走了樣,變了形,不再是原來的模樣了。

馮國富這麼癡想著,知道自己到底膚淺,佛的意思肯定要深奧得多,或者說佛根本就沒有意思。膚淺就膚淺吧,沒意思就沒意思吧,不可說,不可說,皆不可說。既不可說,那不說也罷。

馮國富能做的是拿支圓珠筆,在這段話下面劃了杠,時不時拿出來默誦一遍。

這天無事在辦公室呆坐,馮國富又拿出《四念處》,反複默誦了幾遍。想起那次朱崖和李總送來的紫檀佛香,只焚過幾回,還剩了不少放在抽屜裏,於是拿出一盤,點著了,放入陶瓷香爐裏。聞著沉鬱的佛香,再誦《四念處》,感覺又有不同。

下班後,馮國富特意讓小曹將車開往佛品專賣店,拿出購物卡,購了一只香爐和兩盒紫檀佛香帶回去。還在路上,馮國富就打電話告訴陳靜如,說給她准備了一份過年禮物。陳靜如說:「年輕時都沒見你送過禮,如今老夫老妻了,還送什麼禮?」馮國富說:「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嘛,過去沒送是要忙工作,現在清閑了,正好補補禮。」陳靜如還是不信,說:「那是什麼禮?」馮國富說:「一籃玫瑰花。」

陳靜如就笑,知道馮國富沒這麼浪漫,說:「開什麼玩笑!沒事我掛電話了。」馮國富忙說:「別掛別掛,求你辦件事。」陳靜如說:「有屁就放,我的菜就要上鍋了。」馮國富說:「馮俊不是有幾條芙蓉王放在書櫃裏麼?你拿四條到樓下來,我用禮物跟你換。」陳靜如說:「兒子的東西,你敢動?」馮國富說:「兒子的就是老子的。」陳靜如只得應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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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曹將車開進水電局時,陳靜如已經站在坪裏了。馮國富也沒下車,將裝著香爐和佛香的袋子遞出車窗。陳靜如趕緊接住,隨後塞進用報紙裹著的芙蓉王。馮國富將芙蓉王轉遞給小曹,說:「在政協跟我跑了一年,朝來夕去的,辛苦了。年關在即,也沒什麼表示,你帶幾條煙回去,也好招待客人。」

小曹一時感動得什麼似的,眼裏的淚水都快淌了下來。他在組織部給領導開了多年的小車,出門跑上一趟,人家給領導打發煙酒或別的物資,總少不了司機一份,叫做癩子跟著月亮走,確實沾了不少光。可那些好處都是下面基層或單位打發的,又是這麼一種社會風氣,大家都在這麼做,小曹也沒覺得有什麼不應該,自然受之無愧。像今天這樣,由領導本人給司機禮物,小曹跟過那麼多領導,這可還是頭一回。何況世上從來只有民送官下送上的理,誰見過官送民上送下了?小曹心裏很是不安,結結巴巴道:「這這這怎麼行?」要把煙往馮國富手上塞。

馮國富攔住小曹,本來還想說,政協不比組織部,主寒仆貧,無人打發領導,司機自然也沒什麼油水,自己只好從家裏拿煙犒勞司機。可馮國富沒說,把話咽了回去。佛經有言不可說,你還說什麼呢?

這麼想著,馮國富已經下車,緩緩朝樓道口走去。他臉上苦笑笑,感覺有些怪怪的。別說小曹這是頭一次受領導的禮,他馮國富也是頭一次送禮給下屬。人都是這樣,有些事情做多了,習以為常,不覺得怎麼樣,從沒做過的事偶爾做一次,確實不太習慣,好像有悖常情似的。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手中有權,有人進貢,誰還會多此一舉,拿家裏的東西打發司機呢?

陳靜如也覺得領導給司機送煙,有些好笑。可她懂得丈夫的無奈,沒說什麼,卻開起他的玩笑來,說:「玫瑰花呢?」馮國富扔下心頭的塊壘,笑道:「我剛才送的禮物不比玫瑰花更有意思嗎?」

陳靜如早就打開袋子看過香爐和佛香了。吃過飯,收拾了碗筷,忙將香爐拿到陽台上,點燃紫檀佛香,又打開音響,放起《大悲咒》來。

第十二章


這年春節,天氣陰沉,北風甚緊。加上政府剛頒布禁炮令,城管部門的人晝夜巡邏,誰燃放鞭炮,就重罰誰,楚南城裏一片寂靜。馮國富家裏也今非昔比,格外冷清,除了大年初一幾位鄰居進屋裏來竄了竄,其餘時間再沒人敲門,甚至連電話也難得有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