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待遇

肖仁福 作品,第25頁 / 共4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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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達成訕笑笑,說:「我有資格當委員,卻不做這個司機了。」馮國富說:「又沒哪條哪款規定司機不能當委員。」申達成說:「馮主席想讓我當委員也容易,把您的委員證送我就是。」馮國富說:「那行啊。」伸手要去摘自己胸前的委員證。申達成攔住他,說:「要戴委員證,會議秘書處有的是,怎好追著馮主席,橫刀奪愛?」

開了幾句玩笑,申達成開始試探馮國富:「馮主席專車經費已全部到位,准備購台什麼車?」馮國富反問道:「你是行家,你說呢,購什麼車好?」申達成說:「現在是汽車時代,寶馬淩志,奧迪藍鳥,本田別克,好車多的是,可任意選購。」馮國富說:「好車當然多,可那得足夠的數數。」

數數就是數票子的意思。申達成說:「聽說政府給了馮主席二十萬元,今年小車降價幅度大,這個數能購部相當不錯的小車了。」馮國富糾正道:「不是給我二十萬元,是給政協二十萬元。」申達成笑道:「說給政協也行。二十萬元這個數不大也不小,若購部帕薩特,包括上戶,完全可以拿下來。」

馮國富見過帕薩特,款式還算大方,說:「帕薩特是不是很時髦?市委就有一部,好像是某市委領導的專車。」申達成說:「時髦倒談不上,但在楚南這種不怎麼前沿的地方,市級領導坐這樣的車比較適合。又是德國貨,正宗西德技術,安全舒適。」

經申達成這麼一說,馮國富還真動了心,暗想購車時,確實可考慮這種車型。此時會場已被填滿,常委們也紛紛落座於主席台後排位置,只主席台前排位置還空著。有規模的會議都這樣,台下與會人員總是最先到場,接著有關人物進入後排位置,最後領導們才肯露面,到主席台前排就座。

會務負責人見時機已到,走到主席台側的話筒前,籲請領導們上台。馮國富於是一邊起身,一邊對申達成說道:「有空的時候,我還得多向申師傅討教小車知識。」申達成也站起來,說:「馮主席謙虛了,哪個領導不是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何言討教?只不過我跟小車打過二十多年交道,多少知道些行情。」

馮國富笑笑,向主席台走去。申達成緊追幾步,說了最想說的話:「買了好車,馮主席可得考慮考慮我。不是我誇口,至少在政協的司機裏面,我的技術絕對不在人下。」馮國富不置可否,抬腿邁上主席台。

見馮國富從前面經過,已穩坐後排的政協常委們紛紛跟他打招呼,叫的叫馮主席,喊的喊老部長。叫馮主席的,多是來政協後認識的常委。喊老部長的,多系舊時熟人。還有出位過來親切握手的,則多為權威部門的領導,是過去在馮國富的關照下,到得那個位置的。這些人很有意思,馮國富在組織部常務副部長任上,他們暗中跟你來往密切,公開場合卻若即若離,誰也看不出跟你有什麼瓜葛。如今馮國富離開了組織部,他們背後不再來找你,公開場合則顯得格外親密,好像你是他們的親爹似的。

馮國富應酬著,來到豎著寫了自己大名的小牌子的座位前。正要落座,李總笑嘻嘻走上前,喊聲馮主席,同時雙手伸了過來。照理李總是在馮國富的作用下,做上這個政協常委的,這樣的場合不應該表現得如此親熱。也許他是做樣子給別人看,以顯示自己與馮國富不同一般的關系。如果有這個想法,那他就膚淺了,至少說明他還不怎麼懂得官場遊戲規則。不過馮國富還是客客氣氣地遞過五個指頭,讓李總握住。李總莫名地激動起來,加大了手上的力度。豈料馮國富的手稍稍一縮,幾個指頭已經抽走了。

李總一時沒能反應過來,雙手懸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又見馮國富目光飄忽,似笑非笑,像是不怎麼認識你似的,難免幾分尷尬。要知道,平時馮國富好像還算禮賢下士。尤其是在辦公室和家裏,總是那麼平易近人,沒有一點領導架子。今天到底怎麼了,忽然變得這麼不冷不熱起來?

不過李總到底不是癡人,雖然初涉官場,卻久經世故,人情練達,隨即意識到這不是私人場合,人家不可能用在辦公室和家裏的態度來對待你,不然馮國富也就不是馮國富,不會身處這個萬人矚目的高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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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一想,李總也就自在多了,返身往自己的席位挪去。

這裏馮國富已經落座,端過桌上正冒熱氣的茶杯,輕抿一口。左右瞧瞧,主席們都已入位,一個個正襟危坐,訓練有素的樣子。再往台下望去,只見整個會場黑壓壓的,座無虛席。只有過道上有人或行或止,那是會務人員正在忙碌。記者們則早架好攝像機,台上台下,前後左右,一路掃射下來,包括主席台上方的會標和會場四周的巨幅標語,都毫無遺漏地攝入鏡頭。

這當然得益於會務人員的精心組織和安排,否則會議不會這麼秩序井然,莊嚴隆重。馮國富想起組織部年年都得召開的組織工作會議,相比今天這樣的大會,規模要小得多。不僅台下人少,一般台上也就兩個人,一個主持人,一個報告人,另設一個發言席,發言人念完稿子,立即下台而去。不掛巨幅標語,偶爾扯一個會標,也不怎麼起眼。難得有記者到場,會務人員自己動手搞點文字稿或口播新聞,發給媒體了事。這正應了有人關於會議的說法,地球上天天有人在開會,會議盡管千差萬別,其實開法不外乎兩種,一種開形式,一種開內容。開形式的,不講究內容;開內容的,不在乎形式。換言之,形式越熱鬧的會議,內容越不重要;內容越重要的會議,形式越不熱鬧。

不過有經驗的人又發現,熱不熱鬧還得看不同場合。會上熱鬧,會下往往冷靜;會上冷靜,會下說不定熱鬧無比。比如政協會議,會上自然熱鬧得不得了,可會下除了統一開餐或集體看電影,其餘時間也就私下聚在一起聊聊天,摸摸牌,靠自己打發時間。組織工作會議之類卻有所不同了,會上平平淡淡,會下卻是另一碼事,各路官員早在酒樓擺好盛宴,在賓館備下牌桌,在娛樂中心物色好小姐,只等領導賞臉前去消受了。

馮國富這麼一走神,會議早已進入正式程序。會場氣氛格外熱烈,動不動就有如雷的掌聲響起來,弄得高潮迭起。馮國富不可能不有所表示,也下意識地鼓著掌。說是鼓掌,其實是右手幾個指頭在左手掌心輕輕點著,無非給台下做做樣子。馮國富覺得國人說話特別有意味,比如許多場合都少不了的鼓掌,准確說應該叫拍手或擊掌,我們卻習慣或鐘情於這個鼓字,那比拍和擊之說可動人得多。原來什麼事情一鼓,就變得了不起,比如鼓舞鼓勵鼓吹鼓動,誰能不為之怦然心動?前蘇聯時代的人就特別擅長鼓掌,往往斯大林同志在台上揚揚眉頭,台下就會鼓上好幾分鐘。以至後來這些講話發表和出版,裏面隨處都有括號標示著此處鼓掌多少分鐘的說明。據說有一次斯大林同志一出現在台上,台下就開始鼓掌,由於誰也不肯第一個停下來,掌聲連續響了數十分鐘,仍沒有停止的跡象。最後有人實在支撐不住了,兩只手酸得再鼓不到一處,其他人才趁機跟著撒了手。有心人於是發現,這個最先停止鼓掌的人第二天就蒸發掉了,從此再沒出現在這個地球上。

馮國富想著這些舊事,又有熱烈的掌聲灌入耳朵。這回好像格外響亮和持久,都快說得上震聾發聵和經久不息了,連旁邊一位副主席也鼓得非常賣力。原來是主席台正中的黃主席剛做完重要講話。馮國富沒法不受感染,不由自主地重重拍了好幾下。

這樣大會小會,台上台下,鼓了幾天掌,會議議程不覺已經過半。這天的小組討論會移師政協三樓會議室進行,大家發言簡短,會議散得早。馮國富見提包鼓脹得都快裝不下了,順便回辦公室去卸資料。開門進屋,還沒立穩身子,有人自後面跟了進來。

原來是李總。馮國富一邊伸手掏著包裏的資料,一邊說:「李常委怎麼知道我在辦公室裏?」李總說:「咱們經濟界別的討論會放在五樓會議室,我喝多了茶水,出來方便,見馮主席辦公室開著門,進來瞧瞧。」

馮國富哦了一聲,問道:「做常委的感覺怎麼樣?」李總說:「感覺挺好的,就是一天坐八九個小時,屁股受不了。」

馮國富看一眼李總,說:「像你們做老板的,在外面走的多,坐功自然不比我們這些常年坐辦公的,真難為你了。」李總笑道:「難為說重了,這麼好的機會,換了人家,想難為還難為不上呢。」馮國富說:「看來你還挺樂意參加這種會議似的。」李總說:「是呀,收獲還不小。」馮國富說:「什麼收獲?」李總說:「比如可結識不少朋友。」

這倒也是,政協委員來自各行各業,想在會上認識些人,得天獨厚。

馮國富還以為李總真是順便進來瞧瞧,表示一下客氣,包清理好後,便提到手上,准備走人的樣子。李總卻仍站著不動,說:「這次會上我新認識了幾位常委,還算談得來,一起多混得幾天,彼此也就變得隨便起來。見我是辦公司的,以為我的錢多得沒地方放,幾次提出要我請客。我又沒有義務請他們,所以還在猶豫。倒是一直有心想請請馮主席,如果馮主席肯賞臉,我就訂一桌,讓他們來作陪,大家一起熱鬧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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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總繞了個圈子,原來是這麼個意圖。馮國富心裏明白不過,李總嘴上說是請你,叫那些常委作陪,其實他要請的常委一定是權威部門的重要領導,光憑他李總,暫時還不一定請得動,才來找你馮國富,好打你的招牌。馮國富也沒說破,反正你這張招牌只那麼值錢,他愛打就讓他打去,何況吃頓飯犯不了錯誤,也就答應下來。

馮國富猜得一點沒錯,李總確實是這麼個想法。他辦公司的,好多事情都要打理,卻費這麼大勁做上這個政協常委,其真正目的還不是想通過這個途徑,能跟職能部門的人走到一處,以後遇事容易擺平?此刻得了馮國富的話,李總也就高興得怎麼似的,屁顛屁顛走了。然後以馮國富想跟大家聚聚為由,一個一個前去邀請應該邀請的人。

果然一聽馮國富的名字,這些人不怎麼好推辭,不折不扣應承下來。李總事先就摸過底,這些人過去沒有馮國富的照應,也不可能坐到現在的位置上,如今馮國富雖然離開了組織部,他們的注意力早轉移到新貴身上,沒有心思和時間再往舊人身邊靠,可有機會跟馮國富一起吃頓飯,減輕點心頭的愧疚,又何樂而不為呢?又是在政協會議期間,政協常委跟政協副主席多接觸接觸,名正言順得很。

聚餐地點定在新開業的金龍大酒家,包廂很豪華,高檔設施齊全,還帶衛生間。馮國富趕過去時,各路神仙已先抵達。究竟論級別,馮國富比他們都高,自然沒有級別高等級別低的理。進門後,馮國富一眼掃過去,發現該來的都來了,諸如工商局遊副局長,稅務局賈副局長,農業局冒副局長,環保局伍副局長,質量監督局龔副局長,公安局於副局長,農業銀行龍副行長,都是李總辦肥料公司要抱的佛腳。為什麼這些人頭上都頂著一個副字?原來職能部門的正職一般是人大代表,重要副職才做政協常委。不過對於李總來說,副職負責部門裏的具體事務,有時比正職還要管用。

見馮國富邁進門來,各位都紛紛起身跟他打招呼。賈副局長坐在門口,先抓到馮國富的手,說:「馮主席,您老人家終於來了。」馮國富說聲:「各位都在,我能不來嗎?」睜眼細瞧對方,發現這個賈副局長印堂泛光,雙頤發亮,暗想這家夥從前在人大任財經委副主任時,總是一臉的晦氣,每次上門找你,眼角都留著白色的眼屎,雞糞一樣。誰知做上稅務局副局長兩年沒到,便換了個人似的,氣宇軒昂了。

緊挨賈副局長的是遊副局長。他滿面春風道:「都說如今的領導官越做越大,年齡越變越小,馮主席您顯得好年輕的,用的什麼養顏術?」馮國富說:「你別逢人減歲,看豬增肥。」大家聞言都笑。這姓遊的原來做過兩年副縣長,後受人排擠,年紀輕輕當了調研員,行政級別提了半級,卻變得手無寸權,覺得受了天大委屈,見人不是罵朝天娘,就是訴苦。後來托關系找到馮國富門下,馮國富考慮他後面的關系錯綜複雜,實在不想理睬他,送的紅包禮品通通給他退了回去,急得他兩腿一軟,咚一聲跪到馮國富前面。男兒膝下有黃金,馮國富受之不起,心裏一軟,設法將他弄到工商局做了副局長。

接下來是龔副局長。龔副局長的肚子挺得老高,不想他的調門更高:「老領導,我真想死您了!」馮國富說:「死不得,好死不如歹活著。」大家說:「馮主席還是這麼幽默。」這姓龔的原是部隊複員回來的正團級幹部,開始被安排在文化局做党組副書記,卻連副局長都不是的,什麼事情也輪不到他頭上,天天坐在辦公室裏打瞌睡。慢慢弄得一點脾氣都沒有了,跑去向馮國富匯報思想時,說話像是蚊子叫,你扭著脖子,偏過耳朵,也沒法聽清他說什麼。誰知在馮國富作用下調去質監局後,嗓門竟變得這麼粗重了,像練過美聲似的。

接著又跟其他幾位常委握過手,不免又是一番調侃。他們嘴上動聽,左一個老領導,右一個馮主席,好像對你尊敬有加,實際上這種尊敬已大打折扣。過去他們跟你說話時,有意無意都帶有幾分敬畏,哪裏這麼放得開?即使偶爾打打趣,也是有所顧忌的。看來僅有尊敬是不夠的,尊敬背後沒有了敬畏,這尊敬便顯得太沒份量。

馮國富跟各位見面的當兒,服務生得了李總女秘書小魏的吩咐,開始端酒上菜。酒是五十多度的酒鬼酒,因出產地湘西過去土匪多,又名匪酒。齊喝三杯後,李總提出是不是喝點花樣。有人笑道:「什麼花樣?是不是一人安排個小姐,喝花酒?」另有人接話說:「是啊,李總的公司本來就叫花花公司,花花公司的花花老總安排我們喝花酒,那才名至實歸哩。」還有人說:「李總你就開句口,小魏好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