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愛情幻覺

宋美鳳 作品,第2頁 / 共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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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幻覺(12)

電話突然響起來,是於靜找她。葉程站起來,伸出手:「年輕人,有機會我們細聊,我有事要先走了,祝你的調查報道寫得成功,祝你早日成名。」年輕人緊握她的手:「我相信,我們還會再見。」那天晚上#小說 ,葉程再次在噩夢中驚醒。她下樓到廚房倒杯水,擰亮台燈,一個人坐在客廳裏發呆。那個夢境仍然讓她揪心。夢裏的她,十月懷胎,卻倒在血泊中。葉程頭一揚,喝掉杯中的冰水。她突然想起那個叫溫凡的年輕人曾說:你一定吃過很多苦。葉程突然覺得渾身脊背發涼,她轉身跑回樓上。第二天早上,在早餐桌上,杜子山對愛妻說:「這周末我媽媽六十歲生日,咱們准備一份禮物吧。還有晚宴時的禮服,你要不要去巴黎定制?需要什麼和我秘書說就好。」葉程回答:「禮服就不用了,你給我買的很多晚禮服還沒有穿過呢,禮物我會准備好的。」她想了想,又問,「對了,你媽媽喜歡什麼顏色?」說完之後,又覺得自己確實失職,結婚已經三年,她對丈夫的家人幾乎一無所知。但又一想,這也不能怪她自己。她天性明敏,去杜家的第一次,就已經發現,這個高貴的家庭並不喜歡她。他們不僅僅拒她於千裏之外,而且,從不屑於做表面功夫。好在他們並不需要常見面,結婚幾年,也就是在過年時,她才會出現在那個隆重的大家庭,其他時間,簡直是老死不相往來。丈夫杜子山也理解她,從不勉強。葉程也曾經好奇地問丈夫:「為什麼,你的家人不喜歡我?」開始時,丈夫敷衍她:「你想多了,不要太敏感。」

愛情幻覺(13)

葉程#小說 自覺不是個難相處的人,也不是個脾性奇特的人,不至於招來公婆明目張膽的抵觸情緒,於是糾纏丈夫:「說實話嘛,又不會怎樣,反正我們一輩子也見不了幾面,你說了,我會更加安心,更加體諒他們。」丈夫摸摸她的腦瓜:「好好好,只要你高興,什麼都依你。」他長長歎一口氣,「父母都老了,雖然站得高,但不一定望得遠,腦子裏有些成見,你也不要和他們計較。」葉程聽話地點點頭,她怎麼會和那兩位位高權重的家長計較呢。況且,她一個弱女子,計較又怎樣,不計較又怎樣,人家豈會在乎?「他們原本希望我的婚姻能夠符合家族的利益,但我沒有。」「我們家很窮嗎,配不上你們家?」葉程問。丈夫擁她入懷:「怎麼會呢,你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只是,我的父母期望我娶一個商人之女,能對我們家企業的發展有幫扶推動作用。」葉程恍然大悟,自那以後,反而看輕了公婆的怠慢,設身處地想想,他們心理上這一關定然還沒有打通。「媽媽喜歡綠色,就是祖母綠的那種,對了,你可以挑一個祖母綠的鑽戒。」葉程「嗯」一聲,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她問:「子山,我既然是教授之女,過得一定是養尊處優的生活吧,並不曾吃過什麼苦,對吧?」杜子山遞到嘴邊的一口茶立刻放下了,他的眼裏閃過詫異的神色。他拉過愛妻的手:「說好了,我們不談過去,只看未來。」葉程溫柔地朝丈夫笑笑。杜子山的整個人立刻融化在嬌妻的一個笑臉中。都這麼些年,愛一個人還能愛至如此,連葉程本人都覺得上天待她太厚道。6葉程碰上一個前所未有的客戶,處處讓她吃驚。例如,她問他所有關於裝修的問題,他都是一句話:你覺得好就可以。葉程做這行已經有幾年,從來都是,客戶的要求千奇百怪,最大的難處就在於如何滿足他們的需求,突然遇上一個什麼都無所謂的,不免要戰戰兢兢。但他又並非真正無所謂,因他幾乎每日都來看看裝修進度。

愛情幻覺(14)

葉程覺得納悶。一日,趁機會終於將心底的擔心說出來,她盡量用輕松的語氣說:「楊先生,您一直沒有意見,您就不怕萬一我的設計品味不能達到您的要求?」楊文笑笑,看著這張引人入勝的臉,又聞到一陣陣桂花香氣,他不由自主地說:「不會的,我相信你。」這句話說完,楊文已經後悔。她是杜子山之妻——這個事實不是沒有叫他痛惜,但一股強大的力量拉扯著他,讓他身不由己。葉程微微吃驚,她憑啥叫他信任,他們不過剛剛認識。葉程這樣回應對方:「謝謝,但還請多提意見。」那一日,楊文要請大家一起吃飯。葉程推脫不過,於是只得答應下來。晚上七點鐘,葉程、於靜和楊文,加上兩個工人,一行五人去吃泰國菜。畢竟都是年輕人,氣氛很快變得活躍,席間大家說說笑笑,菜式也美味可口。楊文閑閑問起:「葉小姐,你平時用的是哪一款香水?香味非常特別,我也很想買來送人。」葉程愕然:「楊先生,我一個每天要做粗活的人,很少用香水。」楊文狐疑,他明明是聞到了桂花香味。「現在也沒用?」他再次確認。葉程笑一笑:「楊先生是不相信我嗎?」旁邊的於靜幫她證實:「是的,葉小姐非常隨意,平時很少用香水的。」他笑笑,「嗯」一聲,但內心突然忐忑。原來是他自己醉了,酒不醉人人自醉,隨即便覺莫名傷感。於是開玩笑說:「是不是藝術家總會讓人感覺到恍惚,好似幻覺?」葉程立刻反駁他:「楊先生太抬舉我了,我哪裏算什麼藝術家,不過是一個打工的。」話音剛落,於靜卻否定她:「我覺得呀,真正的藝術家也沒有我們葉小姐有格調,況且,我們葉小姐還是個業餘畫家呢。」楊文抬起頭來:「哦,果然是藝術家,我沒有看錯吧?」

愛情幻覺(15)

「哪裏能算什麼藝術家,我甚至並不真正理解『藝術』這兩個字。」她停一停,把話題接下去,「楊先生,覺得什麼算是『藝術』呢?」楊文過一會兒才回答她:「個人的一點愚見,總覺得『藝術』是生活的調味品,沒有這個調味品,可能這道菜不是很可口。可是,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個是無所謂的,因為真正的生活和調味品關系不大,調味品是個奢侈品。」「楊先生說話太有深意,我都聽不懂了。」於靜打趣地說。楊文繼續說下去:「比如說,愛情對於婚姻來說,就是一種奢侈品,若想要將二者合二為一,那就是要求奢侈品了。」呵,也太低調了吧。當下,桌子上的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想: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年輕、英俊、事業有成,怎麼會缺愛情?估計他站在馬路上,宣布一聲「我單身」,就有成群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送上門來。「我想,楊先生的困擾在於如何選擇愛情和藝術品,因為數目實在太多了。」他笑笑:「你看你看,你們都覺得我矯情了吧,可,這是事實。」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神劃過一絲寂寥,心細如發的葉程立刻捕捉到了,憑直覺,楊文是性情中人,不似那些滿身銅臭味的商人。終究是人,都有意志力薄弱的時候,今晚他似乎有點情緒失控,因為緊接著,他說出一句讓他後悔的話:「在我看來,葉小姐整個人就是一件藝術品,像霧像雨又像雲,真實又模糊。」這句醉話說得好不曖昧。氣氛突然尷尬。葉程微微吃驚。楊文立刻反省,亡羊補牢:「大家都這樣說。」於靜聰明伶俐,立刻響應:「是啊,與葉小姐有過工作接觸的人,都這樣說。」這個時候,一個靚麗的女子突然出現,輕柔地叫了一聲:「楊師哥。」楊文立刻站起來:「小佳,好巧。」

愛情幻覺(16)

這位叫小佳的美人嘟起嘴來:「楊文哥最不可信,上次說請我吃泰國菜,我從春天等到了秋天,還是沒有消息,所以今天只能自己來了。」楊文笑一笑:「小佳最愛說玩笑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小師妹宋佳,她是宋氏集團的大小姐。」他又轉身介紹道,「這是我請的藝術家們,她們幫我裝修新屋,這位是設計師葉程小姐。」葉程只得起身和對方寒暄,但她和對方的眼神一接觸,就感到了一種抵觸情緒,她想,對方誤會了,於是識趣地說:「宋小姐果然名如其人,是位難得的佳人,讓人心曠神怡,只可惜我是個有家室的人,得趕回去陪老公,不能和你好好聊聊,只能等下次有機會了。」對方心下一陣滿意,但還是寒暄道:「真想和葉小姐好好認識一下呢,這麼漂亮的室內設計師還是第一次見到,但也不能勉強,相信以後還會再見的。」回家的路上,於靜閑閑說起:「楊先生確實是個有魅力的男人,而且,應該是個正人君子。」「怎麼,你是對我不放心呢,還是喜歡人家了?」葉程笑著將面孔湊上去。「嗨,我不是人家的那盤菜,人家的眼珠子裏只能看見你。」於靜點點葉程的額頭。葉程立刻制止#小說 她:「這話可不能亂說,我可是有夫之婦,我只是喜歡目前的工作,不想節外生枝。」「我知道,我知道呀,要不然你怎麼會是『冷美人』呢。」葉程笑笑,平心而論,楊文是個不錯的人,但僅此而已。那一天晚上,楊文失眠了。碰到一個這樣的人多麼不容易,可是,偏偏地,「名花有主」。他一邊感慨命運,一邊喝下數杯紅酒,度過了一個無眠之夜。7再過幾日,開始裝修臥室,卻怎麼也聯絡不到楊文。做完這個單子,下一個單子馬上要接上來。葉程一陣光火,哪裏有這樣的東家?雖然說服務業要以顧客滿意為准,但服務業也有自己的原則。她一連幾天有時間就撥電話,信息也發了無數個,仍然聯絡不到楊文。

愛情幻覺(17)

城市假期 Amocity
城市假期 Amocity

  

最後,想辦法找到他公司,秘書說,楊總回了家鄉。葉程忍不住抱怨:「不管是在哪裏也得接電話呀,我們是小公司,時間上拖不起,合同裏並沒有標明,如果找不到房東我們可以無限期地等下去,要是每個單子都這樣拖著,那我們的生意還做不做?」秘書連忙承諾:「我們聯絡到楊先生後,立刻轉達你的意思。」過幾日,秘書打電話通知葉程:「楊先生說,那棟房子他不想裝修了,葉小姐的一切損失由他來負責。」葉程的血一下子自腳底抽離,她「謔」一聲站起來,情緒失控:「我做事也有#小說 我的原則,不僅僅是為了錢!楊先生以為自己有錢就可以隨便指使人嗎?這個設計花了我們多少的心血,這也是我們的作品,怎麼能想停就停?」秘書抱歉地說:「葉小姐,真是楊先生的意思,房子畢竟是他的,一切得由他來做主……」葉程已經顧不得個人涵養,深深呼出一口氣,打斷對方:「不不不,房子是他的,但設計作品是我們的,我們花了那麼多的心血,半途而廢不是我們的做事方式。」話到這裏,她自己突然也覺得理虧,大家都是生意人,自己出賣的是藝術設計,人家付錢,現在人家不要作品,直接付錢,她們也沒有理由強迫人家非得接受這個藝術設計。原則上是這樣的,但在感情上,葉程實在無法接受。她繼續努力爭取:「請你讓楊先生重新考慮一下。」秘書只好說:「我可以向楊總傳達一下您的意思,稍後再通知您。」掛了電話,葉程按著胸口長長籲氣。能不著急嗎?不得不說,到目前為止,這棟房子的設計是她自己最最滿意的。她本來是滿心期待作品出世的,可現在,懷胎十月,卻要胎死腹中。葉程雙手掩面,突然覺得疲倦。在業內已經待了三年,她的設計逐漸得到認可,這是她最最感到欣慰和珍貴的。丈夫杜子山一直勸她回家做少奶奶,但她並不想成為某一個人的附庸,她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她有她的自我要實現。這就是職業對她的最大意義。

愛情幻覺(18)

她搖搖頭,擺脫思緒。心緒這麼壞怎麼可以,晚上還要參加杜子山母親的六十歲大壽晚宴呢。她站起來,走入臥室,看著床上堆放的白色晚禮服發呆。真是不想去。那個雍容華貴的大家庭,人多嘴雜,稍稍不注意就留下了話柄,就是站在那裏,也總有人看你不順眼。況且,她一開始就知道,她和那裏格格不入。時至今日,她仍然記得第一次踏入那個家庭時的情景,那麼多複雜猜不透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像個怪物,闖入了別人的領地。幸虧杜子山什麼都願意依她,婚後,他們另築愛巢,並沒有同那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省下很多麻煩。但她也明白,不情願歸不情願,今天這個場合她無論如何得出現,否則不知又要落下多少話柄。正思緒間,杜子山打來電話:「寶貝,我六點半回家接你,禮服已經送到家了,打扮得漂亮一點。」葉程聽話地「嗯」一聲。那一日,她著一襲白色長裙,如烏雲般黑發隨意披散下來,只化淡妝。杜子山叫了化妝師給她,她只輕輕揮手就打發了人家。她不是一個被圈養的貴婦,那樣的派頭不適合她,她也不喜歡。但這種簡單作風也不能遮擋她的豔光四射。她不說一句話,跟隨在杜家兩位掌門人後面迎接賓客,人們還是齊齊地把目光投注在她的身上。而她一心想的都是:快點,快點結束。好不容易挨到晚宴時刻,她松口氣,揉揉僵#小說 硬的面部,找蛋糕吃。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大少奶奶似乎並不喜歡應酬?」好熟悉的聲音。葉程轉身,呵,人生何處不相逢。是那個奇怪的雇主——楊文。葉程笑一笑:「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我找您多日。」楊文笑:「大少奶奶找那可是我的榮幸,不知道有何賜教?」

愛情幻覺(19)

葉程奇怪這人今日說話突然如此客氣。一股氣自葉程心底升起,看來,這#小說 人是真要和她虛偽下去,她又沒有得罪他,他這是居心何在?她的心沉了沉,說:「還是楊總更有個性一些,做事情就憑興致,我哪裏敢賜教?」他卻突然轉移話題:「介意不介意講講你怎麼認識你老公的?」葉程詫異:「楊總果然有風格,這麼喜歡打聽別人隱私?」楊文笑:「好,你不願意講,等我哪天翻翻各種花邊新聞,應該不難找到。」葉程不由失笑:「原來你童心未泯,好奇心仍然很強。」「總比四處亂約會強。」「沒有心上人?」楊文臉上故意露出寂寥神色:「我愛的人不愛我。」葉程笑,這個人,很特別,每一次見面,似乎總是不同於上一次,如同千面修羅。這個時候,有人過來找他,他微笑告別。葉程簡單吃一些點心,端了杯紅酒准備去後花園小坐。不想,路過走廊時無意聽到自己的名字,不禁皺眉。「果然是大街上的女人,雖然攀上高枝,但總不上台面。」「這樣的場合,轉眼間就被男人盯上……」「你看她笑得那個樣子,裝給誰看呢?」「……」葉程一陣頭暈目眩,她急急走開,坐在後花園的椅子上,雙手掩面。「大街上的女人」,這五個字五雷轟頂,讓她心驚膽顫。她怎麼會是大街上的女人?她不是教授之女嗎?父母雙亡後,痛急攻心,在大街上被車迎面撞上,然後失憶。不幸中的大幸是,男友對她不離不棄,愛她護她,然後有情人終成眷屬……頭開始陣陣發痛,葉程緊緊按住太陽穴。

愛情幻覺(20)

8那一日黃昏時分,葉程在辦公室工作累得頭暈眼花,她站起來倒杯冰水,全數喝下,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少頃,她撥電話給那個熱衷於新聞調查的大學生溫凡。掛斷電話後,她拿起手袋,帶上相機,去楊宅。那棟尚未完工就要停工的豪宅,葉程對其的感情猶如對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擰亮燈,她環顧四周,長長歎了一口氣,突然百感交集。房子本身也有它的生命,今日它在成長的路上戛然而止,猶如一個生命在生長過程中突然夭折。況且,這棟房子代表著葉程的理想,是她向這個世界證明自己的依據,可是……葉程倒地而坐,雙手掩面,支在膝蓋上。「大街上的女人,大街上的女人……」這幾個字如同響雷一樣回蕩在她的腦海,刺破她的耳膜,久久地困擾著她的心神。到這個時候,她不得不承認,她一直在逃避。人是萬物之靈,憑直覺,她覺得自己有一個不堪的過去。萬般疼愛她的丈夫一直告訴她:葉程,往事無須回首;人,應該一切往前看。她也想:人的眼睛長在前面而不是後面,那就是上帝在告訴人們,未來最重要。可是,那些時而飄來的閑言碎語,那些莫名其妙的際遇,那些時時讓她從睡眠中驚醒的噩夢,該作何解釋?葉程輕揉面孔,疲倦不堪。突然,房間內「咚」的一聲,是酒瓶破裂的聲音。葉程大驚,本能地大叫:「誰?」沒有回應。葉程按捺住一顆狂跳的心,站起來走向裏屋,她又是一驚。那個瀟灑的翩翩公子此刻竟然爛醉。只見他攤開四肢,半坐在地毯上,背靠著沙發,旁邊堆著幾個空空的酒瓶,並不理會有人走進來,仍然一杯一杯地灌酒。

愛情幻覺(21)

葉程立刻坐下來,自斟一杯:「來來來,我陪你一起喝。」他抬起頭看她一眼,並不覺得驚訝,問:「你,來做什麼?」葉程恢複神色,答:「我負責裝修這間屋子,難道我來這裏不是名正言順的?」「對不起,這棟房子再也不裝修了,再也不裝修了……」他頹喪地說,似乎心中有難言之苦。葉程忍不住發問:「這棟豪宅有什麼故事吧?」他不回答,繼續飲酒,眉毛緊鎖,內心炙痛。「你愛的那個她嫁給了別人?」葉程大膽猜想。他抬起頭來看她一眼:「有時候想象力豐富並不是一件好事。」「難道公司業績下滑瀕臨破產?」葉程再次唐突發問。他抬起頭來,看住她片刻,突然失笑:「烏鴉嘴。」伸出的手本能地想撫摸她的頭,突然在半空中停住,轉而伸向面前的白蘭地。他的這個動作讓葉程放松精神,她繼續:「難道是你做錯了事情,無法彌補,內心懺悔?」他擺擺手:「不要亂猜人家的私事。」葉程好奇心大發,已經無法控制:「但凡是煩惱,總歸有解決的辦法,說出來就猶如解決了一半,你信不信?」他無奈笑笑:「大少奶奶的生活很安逸吧,是不是雨點從來沒有打濕你的衣衫?是不是從來不知道柴米油鹽之貴?是不是從來不知道人是有生老病死貧之困苦?」他的眼神充滿諷刺,「不過,楊家的大少奶奶,不需要知道這些事情。這就是這個世界的不公平之處,有些人生來養尊處優。」葉程內心一陣光火,從來沒有人敢這樣指責她:「你大概不明白伺候像你這樣反複無常的雇主需要多大的耐心與毅力吧?」葉程很不服氣別人對她的指責,「楊先生也是個商人,大概不會不明白出來做事的難吧?」

愛情幻覺(22)

他並不退讓:「都說杜家的大少奶奶是豪門裏的少數,有個性,因為打發業餘時間的愛好比較特別,喜歡開公司,試試自己幾斤幾兩,反正不用操心,賠了有丈夫做靠山,賺了就當是打麻將贏了一圈。」葉程嘴角泛起揶揄的笑意:「我就知道,你們都以為,凡天下女子追求的無非是富貴生活,出有車,食有魚,老公疼愛,周圍人羨慕,就是人生大運,再無其他。」他忍不住笑出聲:「一生已經無憂,是所有人的大運,再要求什麼就是太貪心了。」這句話有點意思,葉程皺了皺鼻子,眼睛隨之低了下來,感慨萬千。楊文有絲詫#小說 異:「好好的一個大少奶奶,看似很委屈?」「你不相信我也是個人,我也有七情六欲,痛苦煩惱?」她頭一仰,一杯酒下肚。他的一條眉毛揚起來,看著她。她解釋:「我失憶過,很多事情都忘記了,換句話說,我的人生只有三歲。」「那多好。」他情不自禁地說。好嗎?呵,果然,人們永遠羨慕別人擁有而自己得不到的東西。葉程苦笑。他又笑,感慨地說:「是啊,人生從頭來過,多麼難得的機會。」「真有從頭來過這件事情,我懷疑。」這一晚,她情緒無比消沉,「你若想,可以眾人皆醒我獨醉,但是眾人未必放過我?」「能躲得開嗎?」「估計很懸。」一時間,沉默。他們默默喝酒,陷入各自的心事。那一晚,兩個傷心人偶遇,酒逢知己千杯少。眾人眼中瀟灑能幹、刀槍不入的楊文卸下了面具,展露了脆弱的一面,叫杜家的少奶奶葉程好不吃驚。他雙手掩面,痛急攻心,哽咽地說:「你不知道,你不會知道的,孤兒寡母怎樣熬過了那些歲月?」

愛情幻覺(23)

城市假期 Amo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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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程不出聲,靜靜聽他傾訴,暫時忘掉了自身的傷。「十二歲那一年,父親遭人陷害,成為階下囚,實在咽不下那一口氣,在獄中的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一命嗚呼。」楊文內心無限苦悶,酒一杯一杯喝下去。「孤兒寡母,欠下大筆醫藥費,四處求告無緣。最艱難的時候,三餐不繼,母親到處打工,在一家餐廳不分晝夜地做下去,積累了一筆小錢,辭去餐館的工作,開始沿街叫賣自制的燒餅,不曾想到,自制的燒餅受到了學生的歡迎,生意越來越好,索性在學校旁邊租下一間小店。那家小店,母親在此做生意,同時,母子也居住於此,整整有八年的時間。」往事不堪回首,生平第一次,楊文向別人談及從前。「大學畢業那一年,生活終於開始好轉,兒子到律師事務所工作,已經四十五歲的母親心懷大開,突然沒有了後顧之憂,她很想搏一回。於是,貸款開了一家餐廳。餐廳生意開始並不如人意,但經曆人生大起大落的母親,哪裏肯輕易服輸,一次一次地改良菜譜,鍥而不舍,賠錢的時候,剛剛工作的自己分文不留,每月工資全用來貼補餐廳,還好,終於等到了峰回路轉……」說到#小說 這裏,楊文頭一仰,一飲而盡,雙眼濕潤。「可是,要等到生意真正上了軌道,還是在很久很久之後,久到多遠呢?」楊文深深地歎息,那是他和母親生命中的八年抗戰,其中的曲折坎坷,酸甜苦辣,一言難盡。「後來,餐廳生意越來越好,分店已經延伸出本市,母子倆真是要多高興就有多高興,但夢想成真時,母親的身體卻每況愈下,長期的勞累導致各種關節炎病,飲食沒有規律也傷害了她的胃,於是,不得不提早退休,兒子開始正式掌管全部生意。」「此生,兒子最大的心願就是母親能夠健康長壽,這個願望也是支持他走下去的唯一動力,所以,他送母親去世界各地休養,希望母親心情開朗。可是,母親說,我的兒在哪裏,哪裏就是天堂。他遍訪有名設計師,為的是建造一所房子,陪母親安度晚年,可是,事與願違……」「母親的胃癌已經進入晚期,她為了不讓兒子擔心,一直忍受病痛,不想讓兒子知道自己的病情,直到前幾日,她在病床上見了他最後一面,然後帶著滿意的微笑離去……」說到這裏,楊文雙手掩面,疲倦不堪。「你不能明白,永遠也不能明白那種母子相依為命的感覺,背後還有奇恥大辱,父親被人陷害,一輩子含冤而死……」

愛情幻覺(24)

他的淚水汩汩而出,從手指縫裏滑落下來。一時間,葉程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她自斟自飲,啞然苦笑。活著真是不容易。沒有好的出身卻想過好的人生,怎麼都得付出點代價。每個想生存的好的人都得有點條件。誰能想到人前風流倜儻、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的楊文卻有著這樣的心魔,走過那樣一條荊棘叢生、顛沛流離的路。葉程突然覺得胸口酸澀。她想到了自己。她是怎麼走上這條康莊大道的呢?生活實在待她不薄:成功且愛她的丈夫,小有成就的事業,即使失去雙親,可是她也早已成年,生活給她的太多了。午夜夢回,有時候,她會覺得不真實。有人說,但凡好得不像真的事情,那大抵不是真的。想到這裏,葉程默默飲酒。良久,她聽見楊文和她說話:「如果現在生活得好,就努力向前看,有多少人,想要忘記過去重新開始,可是並沒有這樣的機會。」「有那麼容易嗎?」「別人怎麼說,別人怎麼看你,全不#小說 重要,重要的是現在生活得好,自己開心。」她深深點頭。她與他只把所有的酸澀全部付諸酒杯。同是天涯淪落人。那一晚,她驅車回家。沉沉的夜色裏,她這樣和自己對話。「這世界上有沒有藥物可以驅除心魔?」「有,消除記憶。」「那是不是等同於逃避?」「能逃避何其幸運?」「若做不到呢?」

愛情幻覺(25)

「只能直面它。人生所有的障礙無非這樣,要麼戰勝它,要麼超越它,要麼背過身去,永遠停留在原地。」葉程苦笑。原來,答案如此簡單。9那個大學生很快帶來消息,讓葉程大吃一驚。她決定親自走#小說 一趟。那是一個風景如畫的南方小城,葉程那麼希望自己真的生於斯長於斯,可是,她本能地覺得陌生,記憶裏竟然沒有半點印象。他們找到那所大學的教導主任,詢問有關事宜。老教授聽明來意,犀利的目光從鏡片後面射過來,看住來客,像是聽了一個傳說一樣,幽默地說:「你大概不會以為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吧?」葉程情不自禁點點頭。對方終於笑了,說:「我二十六歲來到這個學校任教,到現在整整三十年,我從來沒有見過你,也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一個姓葉的老師,兩位搞錯了,請回吧。」兩人面面相覷,認定老教授講的話字字屬實,於是,道謝走出那間典雅的辦公室。但葉程不甘心,她又走進隔壁一間教師休息室。幾個男老師正坐在沙發上清談,突然看見一個氣質美女走進來,身體不由得坐直了。葉程表明來意,幾個男老師紛紛搖頭,表示從來沒有聽說過此人。葉程失望地告辭。一路上,葉程一言不發,溫凡知道她內心波濤洶湧,一時間很難接受事實,並不說話,小心陪在身邊。在車上,她終於忍不住落淚。溫凡忍不住造次,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說:「如果不想看到事實,現在還來得及。」他是後悔帶她來了嗎?不不不,與之相比,年輕的他更不忍心看見她受騙。只是,這個時候,他也擔心事實會傷她至深。葉程不說話,看著車窗外。一直沒有勇氣來求證,是因為早有預感吧?現在回頭嗎?她還沒有那樣的修行,不能把現實像一張紙一樣翻過去。可是,接下來的事情怎樣繼續?

愛情幻覺(26)

完全沒有頭緒。少頃,她擦幹面孔,自言自語說:「接下來該怎麼辦呢?你要幫幫我。」大學生立刻表態:「你放心,我會盡我的全力幫你找回過去。」回到家已是夜晚十一點,開了燈,葉程頭皮發麻,嚇了一跳。一個人從沙發上坐起來,是杜子山。杜子山摘掉眼鏡,揉揉酸澀的眼睛又戴上,關切地問:「你去了哪裏,我一直打你電話,關機,再不回來,我就報警了。」葉程忙答:「手機沒有電了。」她稍稍一想,謊話說出了嘴,「於靜家裏有點事情,心情不好,陪她去喝茶聊天散散心。」杜子山一邊喚來傭人准備食物,一邊對她說:「你不要嚇我,我真經不起嚇了,以後無論如何,記得電話我。」葉程點頭,走過去親吻丈夫,萬千情緒湧上心頭。這麼愛他的丈夫,為什麼要欺騙她?葉程頭痛欲裂,內心矛盾,撲在丈夫懷裏,再也不想起來。她像是一個頭腦發昏的女人一樣,又一遍問他:「告訴我,為什麼愛我如此之深?」他摸摸她的頭:「傻姑娘,又胡思亂想,你是我的妻,我是你的夫,我不愛你,我愛誰?」大抵一個男人真正愛一個女人才會覺得她傻。他是在騙她嗎?不不不,葉程輕輕搖頭。那樣的眼神,那樣的表情怎麼可能是演戲?如果是做戲,那他也太深沉了吧。可是,她認識的杜子山不是那樣深沉的人。杜子山以為她不相信,又表決心似的說:「我杜子山這輩子唯一愛的並將永永遠遠愛的女人只有一個,那就是葉程。」她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神真摯動人,她的內心感動卻困#小說 惑,她不知道如何應對,片刻,她說:「陪我吃飯吧。」第二天,葉程接到楊文電話,裝修工作要繼續進行。葉程輕輕呼出一口氣,總算是一件讓人開懷的事情。看樣子,他似乎已經從喪母的悲痛上稍稍得到緩解,葉程真心為他高興。

愛情幻覺(27)

早上匆匆趕到公司,開始安排一天的工作,職業女性就是這點好,任何不開心的事情都有工作做擋箭牌,可以立刻移開目光投入另一種生活。不像家庭婦女,一點點事要想上三五天,非得小事化大,大事成災,簡直就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葉程工作的時候只穿牛仔褲,白襯衫,不施粉黛,神情專注,讓手下的員工暗暗佩服。他們在背後這樣評價她:一個闊太太,毫無架子,對工作兢兢業業,遇到與公司切身利益的事情,並不拘囿於自尊,盡力爭取,真正難得。朋友中也有人這樣當面稱贊她,她聽後只是輕笑帶過。那是優點嗎?她並不覺得。每個人都得為自己打算,為自己爭取,天經地義。她沒有守株待兔的命,不會鄙視別人努力鑽營,惡形惡狀。生存得好容易嗎?你如果覺得容易,出來試試。當然,不是非得這樣才能生活稱心。有的人一出生便是公主,出嫁前被家人捧在手裏當掌上明珠;結婚後,被丈夫疼愛尊重。即便選錯了人,遭到婚變,一樣有娘家做後盾。他們會對她說:誰敢欺負我的心肝#小說 寶貝,爸爸給你出頭,不行的話就分開,總之我女兒不能受氣。可是,那不是她葉程,她在這世上的總籌碼加起來不過是一個杜子山。現在人們都高看她一眼,不過因為她是杜氏集團的少奶奶;她能夠安心接受別人的好,也不過因為杜子山真的愛她。所以,一切都取決於杜子山的態度。不是沒有省力氣的捷徑可走,她也是個女人,凡女人可以做的她一樣可以做到,比如小心伺候夫君臉色,為他生兒養女,絞盡腦汁讓夫妻感情保鮮。但性格決定命運,她葉程不是那樣的性情,做不了金絲鳥:因為她自尊心太強,熱愛自由;也因為她野性難馴,追求成就感和滿足感。滿頭大汗地做了一天,再抬頭時,已經暮色四沉。葉程揉揉發酸的肩膀,宣布收工。那時那刻,瀟灑的楊文突然自門口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