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有些年頭的鐵門咿呀地打開了,他走進去重新將門鎖上。方燈就站在門外不遠,和鐵門內的他面對面。她咬著下唇,沒有吱聲,頭也一直沒有抬得太高,看著他那雙有著修長指節的手擺弄鏽痕斑斑的鐵鎖,直到一切工作就緒,門內的人還站在那裏,她才仰著臉對上他的視線。
原本拎在手裏的酒瓶被她抱在胸前,仿佛這樣她看上去就更強大,至少更理直氣壯一些。
他的目光只在方燈臉上停頓了一秒。那是好奇?困惑?或是……鄙夷?人已經走向院內的另一頭,門外的方燈想起了雜貨店裏那一幕。她從未如現在這般厭棄自己。
方學農看到一整瓶未開封的新酒喜不自禁,連問都不問這酒從哪來就擰開瓶蓋喝上了。方燈悶悶不樂地在床上躺了一陣,黃昏的時候爬起來,見方學農趴在竹床上,恐怕踢他兩腳他也不知道喊疼。這樣也好,她沒什麼胃口,連晚飯都省了。
方燈又想起那個人。她尚且聽說過關於他的一些事,那他呢?是否也知道世上有她這樣一個人存在,如果是,那他一定也知道她是個爛酒鬼的女兒吧。有其父必有其女,所以她的一言一行那麼不堪一點也不奇怪。想到這裏她忽然有些難過,這種情緒已經許久沒有來找過她了。她習慣了被人笑話,被人瞧不起,可如果傳言都是真的,那他就是這個世界上除了父親之外,她已知的僅存的親人。這是多麼奇妙的一件事啊,這麼一個人,有著和她相似的血脈,卻冠著截然不同而且遠遠比她的出身要高尚的姓氏,住在一路之隔的傳說中的花園。他那麼好,像是在雲端,又像是在夢裏。與他的牽連,是她在這汙濁如泥沼的世界唯一潔淨且美好的一部分存在。
在天空仿佛都要被雨下出一個窟窿之前,雨勢好像收住了,只不過厚重的雲層依舊烏壓壓的沒有散去。方燈拍了拍手上的汙泥,坐在圍牆上往下打量。她是野慣了的人,借著陡峭的地勢和路邊的一棵芒果樹,翻上傅家園一側有些崩塌的高牆並不是多麼困難的事。這個角落並沒有朝著巷子,沒人會發現她,原本豎立在圍牆頂端的銳利鐵條也崩出了個缺口,正好可以容她坐在上面。
她嚼著中午老杜塞給她的泡泡糖,伸長脖子四處張望。他居住的東側小樓就在跟前,不過門窗都朝著另一邊,她的腳下是一小片開闊的空地。角落裏有個頂上塌了一半的小涼亭,涼亭邊是口井,四周花木繁茂,並不似正門那一邊的荒涼。方燈還在想要不要跳下去看看,忽然明白了這裏的一花一草為什麼被修整得很好。因為她要找的人手裏拿著花剪,正在她視線所及的轉角盡處,低頭給一盆她叫不出名字的盆栽修枝,似乎並沒有發現外牆上坐著的不速之客。
他在外給人的感覺並不易親近,說不上冷漠,但就是顯得疏離,和什麼都像隔了一層,中午的時候一度讓方燈不知所措。她覺得他在家也應該是高高在上的,像個真正有錢人家的孩子,雖然有錢人家的孩子通常會做什麼,她根本不知道。反正不是現在她所看到的那樣,卷著袖子,褲腳都被花草上的雨珠打濕了,一側的臉上還有點泥。
他的動作很熟練,眼神專注,花剪在他手中輕巧而靈活,這使得他整個人都變得柔和了許多。方燈也放肆了起來,隨手撿起牆頭上的碎泥塊輕輕朝他的方向扔去,泥塊正好砸在他前方的玉蘭樹枝頭,他伸手擋住了輕晃的樹梢濺起的水珠,一扭頭就看到了方燈。這次他臉上的驚訝是真真切切的。
「傅鏡殊,你是不是傅鏡殊?」
她也覺得這句話有毛病,自己先笑了起來。
「你跟著我幹什麼?」他沒有笑,卻也不像生氣。
方燈說:「原來你會說話,我還以為你是啞巴。中午你為什麼不問?」她想要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吹了個巨大的泡泡,沒想到用力太猛吹破了,泡泡糊了一嘴。
她不確定他嘴角是不是閃過笑意。他說:「中午?哦——我怕你訛我。」
這樣的話他說起來也輕描淡寫。方燈悻悻地去撕嘴角一圈的泡泡糖,糊上去容易弄幹淨難。「什麼破糖!」想也知道老杜給的不會有什麼好東西!她不願承認自己忽然變得糟糕的心情是因為傅鏡殊看似無意卻直切要害的一句話。
他沒有再說話,竟然又低頭去修剪那盆奇形怪狀的破盆栽。方燈越撕泡泡糖,心裏就越堵得慌。
「他不是什麼好東西。從我搬進來那天起他眼睛就色迷迷的,總想著占便宜。」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有一下沒一下地去踢院牆內的樹枝,「是,我也占了他的便宜,可那是他活該!總得有人給他點教訓。」
她義正嚴辭地說完,自己也覺得沒勁。她是正義的使者?騙鬼去吧。
「我爸一時間是肯定交不上下半月的房租的。錢對我來說很重要。」她不想被老杜夫婦倆趕出去,不想再搬家了。那出租屋雖然臭烘烘的,但是她已經覺得很好,至少那裏還有一扇窗。
她說完橫下心去看他的反應。他還是面朝他的盆栽,做出修剪的姿勢,剪子卻慢了下來,過了一會才說道:「我可沒有酒,不是你的房東,也沒有錢。」
沒有過多的道德批判,沒有輕視,也沒有安慰和憐憫。方燈聽了卻出奇地心情好轉了,又恢複了笑嘻嘻的樣子。
「你怎麼會沒有錢?你有那麼大的房子,和那麼大的花園。」她邊說邊用手比劃,「有什麼是你沒有的?」
她的動作幅度大,險些坐不穩,人在牆頭搖搖欲墜。
傅鏡殊說:「我還沒有醫藥費,去付給一個摔斷腿的人。」
方燈發現,和他這並不太熱情的人比起來,他說話的聲音著實讓人如沐春風。柔和、克制,不緊不慢,仿佛天生有著讓人心悅誠服的力量。她想,假如這個聲音要說服她黑夜是光明的,恐怕她也會相信的。
「你還要做什麼,我可以幫你。要不我替你澆花吧,我的力氣不小。」
「謝謝,剛下過雨,花都會被你澆死……喂,你可別跳下來……」
他話還沒說完,方燈已經匍匐在牆角的草叢裏。
「……小心!」
方燈剛想站起來,冷不防看到不遠處草叢中蹲伏著一條白色的大狗,想起他的後半截話,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早知道院子裏有狗,她當然會更小心。
「媽呀……叫住你的狗!」方燈捂著臉瑟縮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