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仿佛這才正眼打量了一下方燈,愣了愣,問:「你哪個班的?」
後面跟上來好些看熱鬧的同校學生,其中幾個女孩湊在一起竊笑,她們之中有人替方燈回答了男孩的問題,「你不知道她是誰?方血膿你總認識吧,給人抬棺材撒紙錢的那個爛酒鬼就是她爸。」
「我聽說她爸爸腦子有毛病,她也不太正常,挖一大坨臭烘烘的東西也好意思拿來送人。」
「別人從來都不搭理她,她還好意思厚著臉皮跟來跟去。」
方燈看了傅鏡殊一眼,他面色冷淡,一言不發。
方燈咬著下唇,身體裏某個早已被厚厚武裝起來的部位開始有些疼了。
他當然是和她不同的,但她一直想的是,生活中有這樣不同的存在是多麼好的事,仿佛在泥潭裏還能嗅到雲端的花香。殊不知這在別人眼裏恰恰是最具諷刺意味的地方,雲端的花需要來自於臭泥潭的向往嗎?方燈最不需要的就是有人站出來提醒,她是人人得而辱之的方血膿的女兒,屬於她的每一樣東西都是肮髒惡臭的;而傅鏡殊呢,他的好,不止她方燈,別人也看得見。正因為這雲泥之別,所以她的熱情和奢望才顯得格外可笑可憐。
「你說她裝了那一袋子的泥巴想要幹什麼……」
「滾!」方燈忽然爆發出來的聲音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她咬著牙冷笑道:「你們別忘了我是腦子有毛病的人。」
人人都厭惡有毛病的人,但是沒有人願意和有毛病的人硬碰硬較真。果然,身邊的聲音消停了不少,有人怏怏地離開了。
然而那個充滿挑釁欲望的男孩卻沒有走,他撇著嘴笑道:「我倒覺得你們好是正常的,反正是一家人,血膿女兒和血膿妹妹的野種,都是一個窩裏的老鼠!」
「你有種再說一次!」方燈說這話時反而看上去平靜了許多。
「我說錯了嗎,一個窩裏的老……」
方燈身子剛一動,傅鏡殊立即抄住了她的胳膊。
「夠了。」他既像是勸方燈,又像是對那男孩說。方燈從他臉上看不到被激怒的神情,即使對方同樣也用惡毒的話語羞辱著他,他渾身上下卻只有一種置身事外的抽離感。她狠狠甩開他的手,在那男孩把嘴閉上之前,抓了一把袋子裏的塘泥,迅速地糊進那張洋洋自得的嘴裏。
男孩依舊張著嘴,時間仿佛凝滯了幾秒,他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的汙泥,毫無預兆地彎腰嘔吐了起來。
後面的事態變得無比混亂,男孩吐得天昏地暗,哭得差點背過氣去,圍觀的人越聚越多,其中不乏成年人,方燈很快被人揪住了,然後又陸續趕來了學校的老師和男孩的家長。
男孩的父母看上去還算體面,瞧見兒子的慘狀心疼不已,他父親簡單地向路人問了原委,體態豐腴的母親紅著眼朝方燈撲來,抬手就是一個耳光,眼看要扇到臉上,方燈被人揪住躲閃不及,只得閉上了眼睛,卻久久等不到火辣辣的疼痛和羞辱降臨。
傅鏡殊截住了男孩母親的手,平靜地叫了聲「二嫂」。
那年近四旬的女人臉上閃過尷尬、憤恨、厭惡和猶疑,僵持了一會,終究恨恨地將手收了回去。
接著方燈一行人都被帶回了學校,老師將她單獨拖到一間小辦公室嚴厲斥責了一番,說是要找她的家長。方燈倒不怕這個,她還沒從傅鏡殊那句「二嫂」中回過神來。
也是回到學校之後,從老師的訓斥中她才知道被她糊了一嘴塘泥的男孩叫傅至時,難怪……原來他們都是傅家的人。但為什麼傅至時一家沒有住進傅家園,而且無論是兒子還是父母,他們看向傅鏡殊的眼神都並無親人之間的友愛和善意。
直到晚上八點多,方燈的班主任才確定不會有家長來領走這個闖禍的學生了,於是再三警告,並讓她寫了檢討,才肯放她回家。方燈有些意外,池塘淤泥的味道她很清楚,以傅至時的驕橫,吃了這個大虧,他們一家人居然也沒再找她麻煩。要說他們是看著傅鏡殊的面子上就此算了,她也不信,他們若是如此顧忌傅鏡殊,傅至時身為晚輩也不敢隨意口出惡言。
方燈伴著自己路燈下的影子回家,經過之前鬧事的地方,垃圾筐和那袋塘泥也被人收走了。方學農也剛回來,眯著眼睛問女兒吃了飯沒有。方燈搖頭,他舉著酒瓶笑著問她要不要來兩口,方燈唰地拉上了自己床前的布簾。
第二天,太陽照樣升起,對面的傅家園平靜如故。方燈不知哪來的火氣,中午放學後到外邊找了疊舊報紙,把出租屋裏唯一的破窗糊了個嚴嚴實實,小屋裏頓時黑黢黢的。
方學農一邊嚼著花生米一邊喃喃說:「這樣好,這樣最好。」
接下來的日子,方燈放學就自顧回家,巷子裏遇見傅鏡殊,她就裝作不認識一樣迅速從他身邊走過去,更沒有再爬牆去找他說話。她有些明白了,傅鏡殊也許不討厭她,但也僅此而已,也許他就是這個樣子,不會與誰特別親昵,也不會特別討厭誰。他不會刻意驅趕牆邊的流浪狗,可是也不會伸手去撫摸它的頭,因為他也知道,那狗身上是髒的。從這點上來說,他和外面的其他人並無分別。方燈滿腔熱情只餘下透心涼。
第四章 佛祖腳上血
把傅鏡殊摒棄在生活之外,方燈好像重新認識了瓜蔭洲。以往她只看到他的背影,現在才發現回家的小巷子兩旁美人蕉都開花了,肥厚油綠的葉子上襯著斑斕的大花,無論是嫩黃還是殷紅色的,都帶著種妖冶而濃烈的鮮豔。她最喜歡摘下美人蕉的花去吮裏面的蜜,甜滋滋的。另外,放學後用不著惦記傅家園的圍牆,她就自己做了個網兜去撈池塘裏的魚,運氣好的時候一天能抓個十幾條,回家用油炸了,方學農最愛用這個來下酒,每逢見到都「好閨女」叫個不停。
大約十來天後,方燈原以為早被掃街工人清走的垃圾筐蹊蹺地重新出現在出租屋的過道口,裏面還有個疊得整整齊齊的化肥編織袋。她納悶地朝傅家園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出於心理作用,她記起這一段時間以來,小巷裏似乎都飄散著若有若無的塘泥氣味。
第二天,方燈在學校做值日回得晚了,走到老杜的雜貨店門口,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一回頭,對面小樓上半開的窗簾又被人忽然拉上了。她從家裏提了桶和網兜打算繼續去池塘邊碰運氣,剛走了幾步,就聽到有人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