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崔微微佝僂著腰,聲音不輕不重卻不無諷刺,「你們住在這裏?我十三歲頂替我父親進傅家園,今天我七十三。腳瘸了,耳背了,腦子卻還沒糊塗。早在十多年前你們大房維仁先生還在的時候,就按手印把大房名下那份房產賣給了我們鄭太太。這房子你一刻都沒住過,裏面的東西沒一樣是你們的。」
「喲!『你們』鄭太太。你老人家叫得可真親。我們大房是落魄了,你有本事跟著『你們』鄭太太到大馬去吃香喝辣呀。只可惜呀,三房的人是在外頭過得有滋有味,可人家未必記得有你這號人物。」傅至時的母親看打扮也像個知識女性,惱羞成怒之下說話也不含糊。她拍著自己的腦袋尖聲道:「我差點忘了,你走了上哪再去找只看門狗守住這破園子,順便照顧那個不知道打哪來的小野種。」
她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刻意壓低了聲音,方燈聽見了。二樓的燈亮著,方燈真希望這個時候最好一陣風刮過,把那句惡毒的話吹走,不要傳入他的耳朵裏,雖然她不知道這個女人為什麼要那麼說。
老崔畢竟年紀大了,哪裏爭得過一個伶牙俐齒的女人,一激動胸腔裏好像藏了個風箱。他喘著粗氣道:「有本事你們就別厚著臉皮伸手要三房的接濟,沒有鄭太太,你們家前幾年建得了新房?虧你好意思說得出口!」
「我們也沒說過三叔婆什麼,這些東西不也是你們答應的嘛!」傅至時的父親出來打著圓場。
「答應?」老崔聲音抬高了,「你們光知道用下三濫的手段占便宜!」
「屋子裏的人都沒說話,用得著你多嘴?」婦人不顧丈夫的勸阻,非要爭一口氣,「有本事你就打越洋電話向三叔婆告狀去啊,她要誠心管這檔破事,也不會把人和院子都丟給你這老不死的不管不顧。」
「你嘴利,你嘴利!任你說一千道一萬,住在裏面的才是正兒八經的園子主人,你們拿走他沒同意的東西,就算一根草,也是偷!小偷!下三濫的貨,難怪你們大房……」
「你說誰?大房怎麼了……」
「別吵了。」眼看就要吵得不可開交的場面忽然被打斷,仿佛一瓢冷水驟然澆進熱鍋裏。傅鏡殊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院子的榕樹下,朝門口的人說道:「崔伯你去休息吧。二哥二嫂,東西你們拿走——人也走。」
老崔歎了口氣,掉頭回到院子裏。那婦人還打算說點什麼,她丈夫用力扯了扯她衣服下擺,朝她擺擺頭,像是示意她見好就收。他們背後肆無忌憚地嘲笑傅鏡殊,當著面卻不得不留幾分餘地。雖然他多數是不氣不惱,客客氣氣,越是這樣他們就越撕不下臉皮鬧到底。
「我一分鐘都不想在這陰森森的鬼地方待。」婦人說。
男人拉著妻子往回走,順便沒好氣地朝雜貨店門口的老杜夫婦還有方燈道:「滾開!看什麼看?沒你們的事。」
方燈再次輕車熟路地爬上傅家園圍牆時,傅鏡殊正和老崔一塊彎腰收拾仿佛被台風掃過的園子。剛才那撥人搬東西的時候踩壞了好幾叢花,還有兩盆架子上的盆栽被碰倒了,花盆碎成幾瓣,泥撒了一地。他逐一將它們收拾,扶正花架的手勢溫柔而小心。更讓方燈詫異的是,枯井邊原本那座半塌的小涼亭徹底被拆毀了,裏面的石桌石凳被搬得一空。她記得傅鏡殊在涼亭邊畫畫,在石桌上擺弄花草的樣子,心裏替他難過了起來。
這回老崔也發現了方燈,喝道:「誰家的野孩子?那是你隨便坐的地方?還不快點下去?快給我走!」
傅鏡殊聞言直起腰來,看著方燈忽然笑了。他笑的模樣讓方燈想到了夢裏看到他身後的那片澄碧天空,這使她相信,也許傅至時一家的小人行徑並不能傷害到他。
老崔看到了傅鏡殊的笑,有些訝然,很快,想必他昏花的老眼也認出了牆上的人,他拍了拍褲腿上的灰,低聲對傅鏡殊說:「我累了,先去睡了。」
等到老崔走遠,方燈撲通一聲跳進了院子裏。傅鏡殊說:「你當心腳下,別一不留神摔成了失足少年,嗯,應該是失足少女。」
方燈見他還有開玩笑的心情,給面子地扯了扯嘴角,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背靠著那只石狐。
「這個他們沒搬走?」
「大概他們覺得它又沉又不值錢。」
他的花架上還有幾盆新移植的美人蕉,其中一盆還開著花,他把幾朵花都摘了下來,遞給方燈,「給你,小孩子都愛吃這個。」
「說得你好像很老一樣,不就比我大兩歲,充什麼老頭子?」方燈接過來仰起頭三下兩下把花裏的蜜吸得幹幹淨淨,笑嘻嘻的,目光流轉。她拍拍身後的石狐,問:「莫非你不是人,是石狐狸變的?這玩意都是成雙成對的,要不怎麼會只剩下一只?別人都說上了歲數的東西會有靈性,變成各種精怪。我早覺得你不像人了。」
「你是罵我還是誇我?」傅鏡殊看著被方燈扔到一邊的美人蕉,笑著說:「美人蕉又叫虞美人,按照佛教的說法,它是佛祖腳趾上的鮮血幻化成的。你整天都吃這個,說不定也有靈性,會變成一只狐狸。」
「為什麼你變成人,我倒變成了狐狸?」方燈細想他的話,越想越惡心,「你是說我一直在舔佛祖的腳趾頭?」
「你看,我就說你有了悟性。」
方燈撿起腳邊的殘花朝他扔過去,「傅鏡殊,你這壞蛋!」
他歪頭避過,學她坐在石狐的另一側,「咦,難得你沒有亂喊我的名字。」
「傅七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方燈嘴裏頂回去,心裏卻早就不生氣了。
「為什麼你放任他們像強盜一樣搬走你的東西?」她說完心裏忽然有了個讓她害怕的答案,於是有些驚慌地試探道:「……因為你讓他們拿走了那些東西,小王八蛋傅至時的家人才沒有找我的麻煩?」
傅鏡殊說:「他們總會找到理由從這裏順走東西。不過也無所謂,去年風刮倒一棵玉蘭就砸壞了涼亭,前年西樓也徹底崩塌了。即使沒有傅至時他們一家,這院子也在一天天破敗,說不定什麼時候,東樓也成一堆爛磚破木頭。」
他說得雲淡風輕,方燈卻懊惱到一句話也不想說。她萬萬沒想到自己一時解氣的舉動會造成這樣的後果,恨不得把臭泥糊到自己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