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老崔去親戚家奔喪回來後沒多久,和大馬那邊聯系上之後,就得知他一手帶大的傅維忍目前身體狀況不佳,這才沒有給兒子寄東西。不過老崔和傅鏡殊都以為他不過是偶然抱恙,調理一段時間就會好轉,哪裏想到他正值壯年就驟然辭世。
乍然接到這個噩耗,老崔雖心酸不已,但他知道有一個人一定比他更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傅維忍可以說是小七在世上最親的人,更是他今後唯一的指望。若他活著,小七的將來還有斡旋的餘地,這下一來,只怕從此馬來西亞的三房對留在老宅的這個孤兒更加不聞不問,他再難有翻身之日了。
老崔忍著哽咽想要安慰小七幾句,傅鏡殊卻打出一個抗拒的手勢,沒有讓老崔說話。他慢慢走回剛才坐著的地方,走得很穩,合上看了一半的書,裏面夾著的書簽掉落在地板上,他俯身撿了兩次,都沒有把薄薄的書簽弄起來。然後他在老崔擔憂的目光中關上了房門。一整夜,老崔沒有聽到裏面發出任何動靜。
第十章 蝕心之約
方燈很久沒有攀爬過傅家園的院牆了,冬天人的手腳都沒那麼利索,前日剛下過雨,青苔厚厚的牆壁又濕又滑,她差點沒在翻上去之前摔了個四仰八叉。
剛才她去喊門,老崔嘴裏說小七不在,眼睛卻朝後院招呼。她又不是傻瓜,哪裏會不懂老人家的意思。
傅鏡殊果然在那裏,枯井邊豎著的畫架上只有一塊白布,他人卻靠在草叢的石狐狸上,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扯著邊上的狗尾巴草。
「如果你爸爸和我家那位一樣是個渾蛋,說不定你就沒有那麼難過了。」方燈騎在牆頭,拍著手裏的碎泥屑說道。
他歪著頭看了眼聲音傳來的地方,面無表情地說:「你這安慰實在不怎麼樣。」
「我不太擅長做這種事。」方燈承認他的說法。
「老崔告訴你的?」
方燈含糊地應了一聲,混過了這個問題。她不想說其實自己最早是從幸災樂禍的傅至時那裏得知的噩耗。
「我很怕看到你躲在這裏哭鼻子,還好你沒有。」
傅鏡殊把揪下來的狗尾巴草朝方燈扔過去,結果草被風吹回了他的腳邊,「下來吧,一個女孩猴子一樣爬上爬下像什麼樣子。」
方燈撲通落地,走近前學他那樣坐下來,和他相背地靠在石狐的另一邊。
「其實你哭也很正常,我會假裝沒有看見。」她閉著眼睛,感覺到風拂過面頰。
傅鏡殊卻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說:「你信不信,我哭不出來,從接到消息那個時候起,我腦子裏全是空的,就是回不過神來,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難過,你說我是不是特別不孝。」
方燈說:「朱顏姑姑死的時候我也沒有掉眼淚,我才不想像我那混賬老爸一樣又哭又鬧吵到了姑姑,她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了。不過我覺得這裏好像被人用力揪著。」她指了指心所在的位置,「這可能就是難過吧。」
「沒准我早學會了怎麼去當好一個孤兒。」傅鏡殊不無自嘲,「每年我都在等他的來信和包裹,總想著他什麼時候能打個電話回來。其實他的信來來去去就是那幾句話,讓我記住自己姓』傅『。包裹裏的東西也多半是我用不上的。我告訴自己,我還有父親,總有一天我會去到他身邊,和他一樣被接納,被認可,成為名副其實的傅家人。可事實上我了解的傅家人只是供桌上的幾張畫像,至於我爸爸,我連他長什麼樣都快忘記了。」
「可是他死了,你國外的親人會不會再也不管你了?」方燈替他擔憂。
傅鏡殊搖頭說:「我不知道。方燈,你也覺得我一直盼望著被一群我不了解的人承認,像做白日夢的傻子吧?」
「有夢做總不算太壞,我從來就夢不到我將來是什麼樣子。」
「很大程度上我對於』傅家人『的概念是受我爸爸的影響,他是個很驕傲又敏感的人,打從我記事開始就知道,他沒有一天不渴望著擺脫私生子的身份認祖歸宗。後來他做到了,可是我祖父都已經不在了,鄭太太有自己的兒女,像她那樣精明強勢的人,會怎麼看待我祖父和丫鬟生的兒子?我爸爸在大馬過得並不好,從他寫回來的信裏我感覺得到,即使他衣食無憂,鄭太太對他還算客氣,可在那邊他始終是個外人。」
「說起來都是怪你祖父,他在做生意方面很了不起沒錯,可是既然他怕老婆,就不應該和丫鬟搞得不清不楚,連累兒孫兩代人受罪。」
「不同人有不同的苦衷吧。老崔說,他和小春姑娘的媽是我祖父的奶娘,小春比祖父大五歲,說是抱著他長大的都不過分。不知道老崔說的是真是假,我祖父十二歲從洋學堂回來,還非要小春姑娘喂飯才肯吃。」
方燈顯得有些受不了,齜著牙道:「這是有錢人家公子哥才有的臭毛病。」
「那時候的富貴大家庭裏,父母和子女之間多少都有些距離,不像平常人家那樣日常起居都在一起,關系親昵。我猜在我祖父心裏,小春姑娘是半個母親,也是姐姐、玩伴……還是青梅竹馬的愛人。」
「我看那張畫像,小春姑娘倒算個美人胚子。你長得像她。」
傅鏡殊輕咳了兩聲,他對於方燈這樣毫不矜持的贊美依然不怎麼適應。
「可惜美人多半命不好。」方燈很懂似的總結道,緊接著她扭轉身子去問背後的人,「對了,小春姑娘是怎麼死的?你見過她嗎?」
「我怎麼會見過她,我爸爸很小的時候她就去世了。她是跳井死的。」傅鏡殊邊說邊朝方燈的左前方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