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官場小說:大房地產商

王曉方 作品,第10頁 / 共15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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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夏市長,我作為市建委主任每每走到這裏時,心裏就酸酸的,徹底消滅棚戶區已經喊了很多年了,可是總是雷聲大雨點小。看到生活在胭脂屯的居民,我就想起『活著』兩個字,『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裏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於喊叫,也不是來自於進攻,而是忍受,為了忍受而忍受,為了活著而活著,而不是為了忍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忍受,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

武志強深沉地說。

「武主任,你的話讓我想起裏爾克的一首詩,《嚴重的時刻》。」

龍小波插嘴說。

「小波,說出來聽聽,裏爾克可是喧囂塵世中的一個孤獨者,終生都在尋找精神的故鄉。」

夏聞天頗感興趣地說。

「此刻有人在世上某處笑,無緣無故在世上笑,在笑我;此刻有人在世上某處哭,無緣無故在世上哭,在哭我;此刻有人在世上某處走,無緣無故在世上走,走向我;此刻有人在世上某處死,無緣無故在世上死,望著我。」

龍小波搖頭擺腦地背誦完裏爾克的詩,夏聞天的臉色頓時凝重起來,「志強、小波,這首詩是對活著的人最好的詮釋呀,不過,我們不能再用活著來形容胭脂屯的老百姓了,党和政府有責任和義務讓他們過上幸福的生活。」

這時,三個人路過一個體彩發行站,高音喇叭裏傳來主持人中氣十足的蠱惑詞:「世界上從來沒有救世主,改變生活就靠我們的體力、智力跟技術,購買彩票吧!抽煙、傷肺;喝酒、傷胃;到歌廳、高消費……買點彩票經濟又實惠!」

當一抹金色的、無比瑰麗的夕陽塗上了窄窄的窗欞的時候,顧雲昌和李秀芝在天井搭的棚子裏剛剛擺起了小飯桌,就聽到有人敲門,顧雲昌以為是女兒放學回來了,趕緊去開門,卻一下子愣在了那裏,老婆李秀芝一邊往小飯桌上擺飯,一邊問:「雲昌,是不是女兒?」卻不見顧雲昌回答,她嘮嘮叨叨地走出來,一下子也呆住了。

「怎麼,顧大哥、嫂子,不請我進去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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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口子這才緩過神來,「夏市長,真的是您,我說昨天晚上做夢,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這夢真的是靈驗得很!」

顧雲昌不知所措地說。

「老顧,你瞎說什麼,還不請夏市長進來。」李秀芝發窘地說。「夏市長,快請進,我這個家實在是太小了,各位領導多包涵。」

顧雲昌手足無措地說。

「顧大哥、嫂子,這位是建委武主任,這位是龍秘書,你給我寫的信我收到了,不瞞你說,看了你的信,我心裏很慚愧呀,無論如何,我都要來看看你們,否則我這個做市長的心裏不安啊!」

夏聞天語重心長地說。

「一家三口就在這棚子裏吃飯?」武志強關切地插嘴問。

「房改後的第三年,我女兒上小學了,我給女兒在廳裏放了張小桌子,女兒每天就在這裏寫作業,房子太小了,我只好在天井裏搭了這個棚子,在這裏燒菜做飯。」

顧雲昌一邊說一邊把夏聞天等人請進了屋裏,屋子太小了,幾乎被一張床占滿了。

「老顧,三個人睡一張床太擠了,怎麼能睡得開呀?」

夏聞天無奈地問。

「天熱的話,我就睡在地上,說實話,夏市長,武主任,我女兒今年十五歲了,還跟我們睡在一起,我心裏實在不好受,她八歲就已經有一點感覺。說句老實話,我和我老婆已經七年沒有那什麼了。沒有夫妻之間的任何東西,這個是我們最大最大的生活中的一個,……在不愉快的一個生活環境下,我們幾乎沒有的,這是我們最大最大的障礙。想起來,就覺得對不起我老婆,也對不起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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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雲昌說著說著低下了頭。

夏聞天慚愧地拍了拍顧雲昌的肩膀,「嫂子,冬天怎麼過呀?」

夏聞天是南方人,大學畢業後留校任教,直到升任清江大學校長,他都沒想過居住在棚戶區的老百姓如何過冬這個問題。

當上清江省省長後,主管全省的工業,那時他見到的最多的是工廠裏的機器,巨大的吊鉤,火紅的鐵水,移動的行車,氤氳的霧氣,工人們行走其間卻遊刃有餘,駕輕就熟。夏聞天不知視察過清江省多少家大中型企業。

然而,當90年代,國家經濟重心南移之後,傳統工業一邊保證財政稅收的高額上繳,一邊拖累著本該由社會承擔的沉重福利包袱,包括福利分房,一邊面臨原材料放開市場後毫無保障的供給,這相當於一個巨人不斷在被抽血的同時,還吃不飽飯,再壯實的身體也經不起這麼折騰,倒下去是遲早的事。當時中國工業發展水平並未達到吐故納新的程度。

夏聞天是經濟學博士,他深知國有企業衰落的過程,是一個至今存有爭議且敏感的話題。作為中國經濟的踐行者,他不止一次地問,國有企業為什麼會急劇萎縮,為什麼會迅速坍塌?為什麼要匆匆拋棄?夏聞天清楚,這些問題現在回答不了,這些大大的問號只能留給曆史了。只是工人作為一個階級,其賴以生存的大工業轟然坍塌,先是工廠,然後是家園。社會責任和個體命運的共同淪陷,造就了一個巨大的廢墟,物質廢墟觸目驚心,精神廢墟荒蕪絕望。被時代拋棄的人們成為生活殘羹剩湯的垂涎者,滿懷僥幸的乞討者,這是上天安排居心叵測的黑色幽默,還是命運輪回荒誕不經的陰差陽錯?想到這兒,一股強烈的使命感在夏聞天的心中油然而生。

「聽說夏市長是南方人,我們住平房的北方人冬天都要打煤坯,就是把煤面子摻上適當的黃土,就可以打煤坯了,一般的人家,都要打上一兩千斤的煤坯,一直燒到來年的秋季,秋季,家家都要買上幾百斤甚至上千斤的大白菜、大蘿卜,醃一缸酸菜,買兩捆大蔥,可以一直吃到來年開春。」

李秀芝剛說完,顧雲昌插嘴說:「形容胭脂屯的房子有句順口溜,『春怕刮風夏怕雨,秋怕嚴霜冬怕雪』,別看胭脂屯的百姓日子過得艱難,但是這裏的人樸實、豪放,有苦中作樂的民風,有人編了句順口溜調侃我們,說胭脂屯有四大怪,倒騎驢四十邁、光膀子紮領帶、只喝酒不吃菜,坐出租車頭朝外。」

面對顧雲昌的幽默,夏聞天笑不起來,此時此刻,一個巨大的棚戶區改造計劃已經在心中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