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嬤嬤看封榮站在樹影下,因是背對著,所以瞧不見他的神情,但仍不自覺的打了個冷戰,仿佛有冬日裏帶著刀子的風,刮到了身上。她一個寒顫,忙跪下叩見。
李太後從步輦上下來,走到封榮身前,略帶了焦慮的輕呼道:「皇帝!」
封榮這才轉過頭,又把那顆酸的要命的梅子湊到嘴邊,輕輕慢慢的咬了一口,語氣倒似像小孩子在撒嬌一般:「母後,我每日都服毒,這點怕什麼?」
李太後臉色微微一白,不由得想起封榮小時接二連三中毒的事情,心悸的到現在還在後怕。因今日接見外臣,妝飾也分外隆重,發髻上鳳凰步搖上足赤黃金的瓔珞墜著,也隨著顫顫的輕微作響。
封榮則並不看她,兩三口抽緊著五官吃完了梅子,便看到李嬤嬤懷裏的兩卷畫軸,眼睛轉了轉了,笑問:「那是什麼?」
李太後臉上這才微微浮起一抹笑意,伸手抓住封榮,將他引到梅樹不遠處的涼亭內坐下。
「按例你要守喪三年,所以不宜喜慶之事。可是你已經是皇帝,就應該充實後宮。」
亭子裏的石凳上鋪設杏黃錦墊,黃緞氈子鋪了地,亭外烈日下一個內侍手中還捧著純金的鳥籠,籠子裏的一只黃鸝,毛色是極為清澄的碧綠。黃鸝叫的清脆,李太後聲音輕柔溫和,柔軟地伴在黃鸝的叫聲中,仿若一個慈母。
「你那個皇後,現在就是個藥罐子,指望著她開枝散葉我是指望不上了,這些你看看好不好,好就招進來。」
德保接過李嬤嬤手中的兩卷畫軸,呈在封榮面前一一展開。他打著哈欠,掃了一眼,然後看著左面的執扇清麗少女,不由微微凝視片刻。
「跟子溪好像。」
子溪是丞相杜江的長女,比封榮大一歲,十六歲的時候嫁給了十五歲的封榮,如今已經是陳國的皇後。
李太後描畫極為精致秀麗的眉不由微微蹙了起來:「那是杜丞相的幼女,皇後的妹妹。」
封榮又指著右面的紅衣少女,道:「這個跟母後好像。」
李太後的眉端般這才緩緩放開:「這是你表妹李芙,你父皇葬禮的時候,不是還看過她。」
封榮只含糊的應了一聲,就不再言語。
太陽漸漸轉移,午後的陽光仿佛暴雨般傾瀉進了亭子,極為刺目。一名年紀稍長的女官已知情會意,用銅色描金的托盤捧著白玉荷葉盞盛的冰鎮玫瑰露,款步走進了亭子。封榮歪在石桌上,並不起身,只仰起臉來對女官一笑:「你喂我。」
女官似早就習慣了似的並不驚慌羞澀,若無其事的拿起了白玉荷葉盞,送至他唇邊。封榮幾乎是靠在女官飽滿的胸上,輕佻的讓李太後幾乎耗費了全身的氣力,仍抑不住直呼其名的喝道:「封榮!」
幾乎是置若罔聞的喝完了玫瑰露,封榮仍舊仰著臉,等著女官拿著絲帕給他拭淨了唇角,才嗤地笑出聲來:「就子溪的妹妹好了,母後也說了,國喪嘛。」
「你表妹呢?」
封榮卻不答話,本就不大的亭子內一時靜極了,只聽見黃鸝有一聲每一聲倦懶的叫著。午後悶熱的光線裏,封榮的常服是極薄的淺天青,左襟繡著一條夔龍,血一樣重重的鮮豔。他終於緩緩坐正了身子伏下身子去,襟上扭曲了夔龍便跟著一點點伸直,聲音沉靜如水,緩慢一字一句:「朕不喜歡她,不要。」
李太後什麼也沒有說,就起了身,待扶著宮人的胳膊坐上步輦時,才說:「由不得你喜不喜歡,你……」
「那就一切都由母後作主好了,朕都聽母後的。」
封榮突然開口,絲毫不顧及禮數,截斷了李太後的話。步輦已經走出了幾步,聽到這話,李太後幾乎是驚喜地回頭。
這樣望去,只能看見封榮嘴角竟然仿佛是笑意,那雙烏黑的眸子中,神色流光閃動的極快,快的讓李太後的心驟然就沉了下去。
回了康慈宮,李太後的兄長官拜戶部尚書的李原雍已經等了好一會兒,想是等得急了,額上面上密密的一層汗,也顧不上擦,更不顧不上禮數,便急切的朝著李太後的問道:「成了嗎?」
李太後眼風一轉,殿內服侍的宮女內侍就都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她精致眉宇間添上隱約一股愁鬱,道:「這事……我看就算了吧,恐怕是不成,給芙兒另在京中舊族裏找一處好人家,她將來過的幸福才好。」
「太後說的輕巧!」李原雍聞言幾乎是暴跳如雷:「你現在是太後沒錯,難道你能保證活上百年?幸福能保住我李氏?你莫忘了,曆朝獲罪牽連不過九族,只有我陳是誅滅十族!你怎麼也得為我李氏的將來著想吧!」
李太後沒有理睬他,轉身來到洞開的窗前,窗外的大陳宮入目,滿眼的是孤冷的朱紅璨金的顏色。晌午後天悶熱得出奇,連一絲風也沒有,火燎一樣的熱,李太後卻覺得鋪天蓋地寒冰迎面襲來,正從心到身,連同魂魄,都是冰涼。她緩緩揚起臉來,雙眼掩蓋在睫下,看不出神情,唇角抽起一絲跡近於無的冷笑。
「我為咱們李家著想還不夠嗎!」
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驚詫於聲音的激揚。李原雍看慣了她平日陰冷暗藏,竟是從未見過如此失態的模樣,知道她當真是動了怒,這才緩和了語氣:「太後知道,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李太後亦不由歎了一口氣,聲音輕弱,像是個倦怠極了似的:「那孩子的脾氣我這個當娘的如何不曉得,也不知道是我教的太成功還是太失敗……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想要的東西不擇手段也一定要到手,不想要的寧願打碎砸爛拼個魚死網破也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