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漢宮之似水流年

野野 作品,第17頁 / 共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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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舅舅進來時,看到的正是這樣的我。彼時,蘭影在旁邊溫文規勸,秀秀已經急出淚來:「翁主,您有氣沖奴婢來,別這樣糟踐自己,讓人心疼。」我稍一頓,唇齒間擠出一字:「餓。」又埋頭繼續。

「爾等下去。」皇帝舅舅的聲音響起,眾人告禮靜聲退出,正自顧盼猶豫的秀秀也被蘭影拉走了。

臥房裏只剩下他和我。我終於停下,緊抿著嘴,他未著袞服,一衣玉色便服,站在漆屏邊,一動不動。他佇立的位置剛好擋住了窗外篩進的光線,屋裏黯淡了許多,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卻是知道他的目光正投在我身上,久久不移。有些些微風偷進來,不在我們身邊停留,拂起半透明的紗帳,帶來他身上淡淡藥香。

我想阿爹若曉得我在天子面前如此倨慢,該打我的板子了。於是我起身下榻,預備向他行禮告罪。未料,我剛動,他即近前來,坐在榻沿把我按了回去,終於開口:「悠悠。」

我還記得蘭影總說「禮不能廢」,即便天子縱容,也不能輕易忘卻本分不是。我輕掙開,在他不解的眼神下,屈膝於榻,左手按右手,然後俯身稽首。

良久,我的頭仍抵於榻上,他卻噗嗤一笑:「到是長了見識,尚未見過在榻上行九叩之禮的,自古行禮俱是『以下見上』,如今『居上拜下』,著實有趣。悠悠,你這一遭到是與『彩衣娛親』異曲同工啊。」

從前,府裏下人間或爭執,我老聽見其中一人數落另一個「臉比城牆厚」,那時年紀尚小,打量著那人的臉皮心裏暗自比對汝陽外圍夯實的城牆,嘖嘖驚歎:人實不可貌相。如今我總算找著此話的出處了,君為民之典範,瞧眼前這天子自我貼金的本事,我看那話放他身上得升級成「臉比京畿城牆厚」。

「悠悠,你在心裏數落朕什麼呢,朕的耳朵可直直發燙。你快起來罷。」「您的耳朵若如此靈驗,恐怕早就燙熟了。」我邊起身邊腹誹。「什麼?」「您是我肚中蛔蟲啊?」

沖動是魔鬼啊,我急忙捂嘴。他啼笑皆非地看著我:「晚矣,朕已然聽見,你可知罪?」我連忙俯身稱罪,卻被他一把抱進懷裏,感到他胸腔因朗笑帶來的顫動。「呵呵,人人皆說朕是真龍天子,你忒是大膽,居然指『龍』為『蟲』。」「不是……」我悶聲道。

「你傷口可還疼?」咦,他不說我竟不覺得,起先喉嚨針刺般的疼痛好像輕了不少。不過這到警醒了我,又是這般容易就沉溺在他布設的溫柔裏。我即刻退開,倏地縮在離他最遠的床角,他的手尷尬愣在虛空,須臾方才收回。我偷覷他的神情,似乎有些悵然。哼,誘我心軟嗎?

我昨日是關心則亂,今晨忽然覺醒:昨日他從頭到尾都未關心過解毒之事,要麼是已有解毒良策,要麼就是從未中毒。今日見他氣色不複往日蒼白,更是坐實我的想法。事事皆在他帷幄之中,我等都是他精心布置的棋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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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怨舅父?」我眼淚區區望著他,指著頸間:「疼。」他想是要伸手拉我,我瑟瑟向裏移了移,他終是放棄,側坐在榻沿,與我默然對峙。空氣在我們之間凝住,我仿佛能看到其間有不可計數的塵埃簌簌下落,落在我發上、眼內、襟間……心裏。

許久,他長歎一聲,開口:「如若時間回轉,我依然會如此安排。任其在我暗自監控下擴張勢力,假意中毒誘其行動,接你進宮以……前事相引,讓其認為萬事俱備,從而安心入甕,又在起事前夕招得其得力助臂倒戈相向。一切都是萬無一失,就連預備劫持你之人都早被我換下,悠悠,我絕不會讓你置於危險之地的,你可信?」他並未稱「朕」,也未以「舅父」自稱,表示此刻他與我是平等的。

又是長久的沉默。

我雙手抱膝,無聲數著對面白玉席鎮牛身上栩栩如生的紋路「一,二,三……」如此反複數遍後,終於開口:「我未曾因受傷而牽怒於您,也從未怨忿您以我為餌,此事之前我並不是一無所覺的,所以即使昨日我會重傷亦或不治,最終我也是甘願的,這您可信?」他似是驚訝又是感慨,最後用混雜著愧疚的眼睛看著我,示意我繼續。

「縱然我們只相處短短幾日,縱使您只是想利用我,可我亦然當您是我親人,是除阿爹之外最親近之人。您病重的模樣都讓我如此揪心,恨不能替您生病。所以您能想象當我得知您或已中毒,已命不久矣時,該是怎樣一種心情?」

「對不起。」

「您可以利用我,利用獨孤瑾,利用所有人,可是您為何不放過我的……阿娘呢?」我的情緒已到極點,仿似終於找到噴泄的出口。

聽見那兩字,他全身一震,臉上倏白,好像又回到了之前的病態。

良久,他柔聲道:「你好好休養,毋想太多。我已遣使告知汝陽侯封你為長安公主之事,不日他就會進京朝賀。太史令已在擇吉日,屆時將你名碟記入宗譜,便正式是我女兒了。以後你得稱我父皇,其實我更歡喜父親的稱呼,不如無人時……」他顧自說著,好像我與他之間從未有過間隙似的。

「那人,說的那些話真正全是捏造嗎?」他知道我說的是誰,更知道指的是什麼話,那些關於他和我娘的蜚言流長。

我緊張地注視著他,希望自他面上能看出些什麼,雖然我也不知想要怎樣的結果。他卻轉身背對我,不讓我窺測到他的情緒。少頃,他忽然站起身,也不看我,大步向門外走去。我眼睜睜看著他頎長的身影消失在漆屏後,於是,強烈的無力與落寞襲擊了我。指尖絲絲鈍痛,抬手,剛才過於緊張,最長的尾甲竟生生斷在了掌心,秀秀精心為我染的鳳仙花,此刻僅剩一片殘紅,刺痛我的眼睛。

「你只需知道,不管如何,我當你是我的女兒,我會如你阿爹一樣疼你,不,會比他更疼。醫官說你思緒太重,我是如此難過,你不過十歲,多好的年紀啊,我只是希望能竭我所力讓你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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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然,他的聲音自屏後傳來。他竟然未走!我翻身下榻,箭步奔向屏後,隨即撲進那個溫熱的懷裏。

第十三章 太子


我想跟他說,我不會再追究那段過去,也不要什麼公主名位,我只是想要一個隨時能讓我安定的懷抱,就像阿爹,就像你……卻什麼都沒說,只是在他衣襟前嚎啕大哭,像是要哭盡所有的煩惱與委屈,我想他會懂我的。

或許真是病由心生,歇了個下晝起來,頸間已全然沒有痛感,人也神清氣爽許多。待到晚食時,我拒絕再用粥,親自點菜。於是在我從容用完一整盤面餅又預備解決那一大塊炙肉時,蘭影她們皆是目瞪口呆,急忙勸阻我道:「暴食不宜養生,您,您自進宮以來從未用過恁麼多,況且現下身子積弱。」我委屈停箸,可憐兮兮:「我真餓了嘛。」

皇帝舅舅該是在我睡熟後才離去的,屋內還餘留著淡淡混雜著藥味的龍誕香。

想著當時,他的前襟已然濕透,卻還是溫柔地框我在懷裏,一下一下地輕拍著我的後背。待我情緒漸漸平穩,才抱我回榻上,仔細為我掖好被子。我緊緊拉住他的手,生怕他離開,他坐在榻沿莞爾道:「睡罷,我陪你。」

我曉得剛經過了一場宮變,善後工作必是極其冗繁的,起先未覺,現才發現他的眼眶布滿血絲,昨夜定是一宿未眠,如此疲累居然還耗費精力在我身上。

我朝裏移了些,拍拍空出的位置,尚有些抽噎:「我要同舅父睡。」「傻孩子。」他從善如流地除屐上榻,把我腦袋枕在他臂上:「如此可好?」話音落,他甚至已響起了輕微的‧聲,我在他懷裏蹭了蹭,酣然入夢。在半夢半醒之間,似乎聽到一聲輕歎:「傻悠悠,切毋聽信他人,你的阿娘……日後你總會知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