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說話的當兒,遊長江抱著一只粗大的四尺見長的老竹筒,將水倒入一只提梁銅壺裏,然後坐到電爐上。易水寒又發話了,對沈天涯說:「為了請你喝茶,上午長江特意到城外的碧雲山背了一竹簡碧雲泉水回來。」沈天涯說:「真難為遊作家了。不可用自來水將就將就?」易水寒說:「烹茶用水是很有學問的,陸羽在《茶經》裏說過,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山水就是泉水,甘而潔,活而清,烹茶屬於上品。」
銅壺裏的水開始沸騰了,遊長江用竹制茶匙從茶罐裏撮出數匙茶葉置於宜興紫砂茶盅裏,再去提壺,准備泡茶。易水寒剛才那一番點撥,沈天涯已經有些開竅.知道遊長江的一招一式都是有講究的,回頭又向易水寒討教。
易水寒於茶道其實也就懂點皮毛,知道言多必失,不肯多嘴了,要遊長江講解。遊長江卻說:「別聽水寒瞎說,飲茶靠的是心領神會,哪有那麼多窮講究?」易水寒說:「長江你別保守了,給天涯說說茶經吧,我也好再在一旁領教一回。」沈天涯也說:「是呀,我們是誠心向你討教的。」
遊長江知道不講解幾句是不行的,手裏提著茶壺,嘴上說:「這茶道嘛,如果從哲學層面來說有兩個層次,一是形而下的層面,一是形而上的層面。比如喝茶要有場所,茶樓茶館茶室;要有茶具,茶壺茶盅茶杯;要有茶葉,西湖龍井天目青頂碧螺春雀舌等;要有好水,泉水溪水江水湖水井水雨水雪水等,這些都屬於形而下的範疇,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是茶道的物質基礎。而茶道的宗旨是要通過物質達到一種精神的高境界,這便是形而上的層面了。那麼如何通過物質達到精神的高境界呢,這要通過司茶人高超的茶藝和品茶人不俗的情操兩相結合來完成的。」
這通茶經講得沈天涯似懂非懂的,他想,平時跟人喝茶,一是解渴,二是聊天,再就是附庸風雅,哪像遊長江說得這麼高深?易水寒大概也看出了沈天涯的心思,對遊長江說:「我和天涯都不是學哲學的,長江你別說得這麼抽象,講具體點吧。」
遊長江也就笑笑,說:「好吧,今天什麼水分三等茶有九品,我就不說了,單說說這司茶和品茶的事情。」然後邊司茶邊講解。先高高提了水壺,往盛了茶葉的茶壺裏沖水,說是丹鳳朝陽。再用沸水沖洗公道杯和三只放在茶盤裏的紫砂小茶杯,使公道杯和小茶杯升溫,叫關公巡城。這當兒,茶湯已經泡好,遊長江便提了茶壺,先倒人公道杯,以均勻茶湯溫度和濃淡,然後再往三只小杯裏倒茶湯。說是倒,卻不確切,而是點,三只小杯輪番點去,點上三次才點滿,叫韓信點兵。
想不到這茶道還有些學問,沈天涯甚覺有趣。望著三只盛滿茶水的小杯,心想至少有一杯屬於自己,伸了手撈上一杯,往嘴裏倒去。遊長江又開了口,說:「今天我給你們泡的是昌永綠牡丹茶,茶葉外形緊結挺直,色澤翠綠顯毫.茶湯香氣嫩香持久,滋味鮮醇爽口,湯色碧綠清澈,二位試試如何?」
沈天涯這才停下手中動作,將茶水喝得差不多的杯子移至眼前,仔細端詳了一會兒,確如遊長江所說。遊長江這時才伸了三只手指,中指托了杯底,食指和拇指捏住杯沿,把杯子端起來,說:「這叫三龍護鼎。」
沈天涯也學樣更正了手中動作,發現這個姿勢確實高雅多了。這時遊長江將茶杯端到鼻子下聞聞,微合了雙眼,歙了歙鼻翼。良久才輕輕抿了一口茶水,一邊咂咂嘴巴,一邊說道:「品茶是要調動全部的感覺器官的,茶有色,要用眼;有香,要用鼻;有味,要用唇,用舌,用喉;更重要的是茶有靈性,要用心。」說到這裏,遊長江複陶醉似地抿了一口。半晌又說道:「品茶也講究茶友,獨飲得神,雙飲得情,三人飲得趣,多人飲得樂。」又說:「今天我們三人同飲,也是意趣多多,是一種緣分哪。」
就這樣,一邊喝茶,一邊欣賞遊長江的茶藝和茶經,一個下午不知不覺就過去了。沈天涯十幾年如一日地呆在財政局裏,天天就圍著一個「財」字繞圈,哪裏享過此等清福?就覺得這個下午過得很值得。
天快黑時,沈天涯和易水寒才謝過遊長江,出了門,來到樓下。易水寒說:「天涯,長江真看得起你,我雖然多次喝過他的茶,可他從沒這麼在乎過。」沈天涯說:「我還不是托你的福,才享受到如此厚的禮遇?」易水寒笑道:「今天他可是專為你設的茶宴,以後你還要多給他提供些寫文章的素材。」沈天涯說:「我知道什麼是文章素材?那次不純粹是胡侃麼?」易水寒說:「真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哪。」
第九章
由於沈天涯他們活動有方,加上有曾長城在上面照應,財政廳很快就減免了昌都市兩千萬元財政赤字,還發了紅頭文件,每年給昌都市增加財政定額補貼六百萬元。這可是財政廳有史以來從沒有過的動作,仇廳長他們也算是給足了昌都市委市政府和財政局的面子了。歐陽鴻對這個結果非常滿意,又在不同場合將財政局好好表揚了一番。
與此同時,遊作家那篇《作秀癖》的宏文越傳越廣,越傳越神,機關裏已經傳出許多說法。而這種種說法又都與賈志堅有關。有的說,賈志堅就是昌都市的胡長清,他收受的賄賂太多,群眾早有議論,他又沒有別的手段遮人耳目,便搞了這麼幅字掛到辦公室,以正視聽。有的說,那幅字是一位個體老板為了接觸賈志堅特意送給他的。開始賈志堅還不想掛出來,不想那老板多少懂點書法,每到賈志堅辦公室去送一次錢,就要倡導一次書法。第一次,他說在各種美術當中以書法為最高;第二次,他說書法五色卻具畫圖之燦爛,無聲卻具音樂之和諧;第三次,他說畢加索都說過,假如他出生在中國,他一定是一個書法家而不是畫家。面對那位個體老板對書法的推崇備至和他塞進賈志堅抽屜裏的大額鈔票,賈志堅不好意思了,終於還是把字掛到了辦公室裏,也算是對那位老板的一個交代吧。
還有的說,有一位愛好書法的省領導曾到昌都市視察指導工作,賈志堅為討好那位領導,專門請他到自己辦公室欣賞這幅字,想順便送給他,日後好跟領導牽上線。那位省領導初見那字,還的確有幾分喜愛,賈志堅就喜不自勝,要取字送他。字還沒有取下來,領導又改變了主意。原來領導忽然想起來了,幾年前他去江西南昌開會,曾受胡長清之邀,到他辦公室小坐了一會兒,親眼見過這八個字。領導不要賈志堅的字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從此那位領導對賈志堅倍加提防起來,怕他給自己帶來黴運,後來賈志堅多次到省裏去找他,他都避而不見。賈志堅意識到了事情就壞在這幅字上,便遷怒到送字人的頭上,以後再也不跟送字人打交道了。
於是傳說的焦點集中到了送字人,說送字的人根本就不是什麼個體戶,而是昌都市一位想向上爬的機關幹部。慢慢又傳說這個幹部就是財政局的,因為賈志堅分管財政部門,那個幹部跟賈志堅來往多,才收了他的字,如果是別人,賈志堅還不見得會收呢。
這個說法很快傳到了財政局:財政局的幹部職工就紛紛猜測,這個給賈志堅送字的人究竟是誰:猜來猜去,就猜到了預算處,因為只有預算處的人跟賈志堅交往最多,至於具體是誰,有的說是沈天涯,有的說是徐少林,一時也沒有一個定准。
這事既然已經傳到局裏來了.而且傳得那麼沸沸揚揚的,照理徐少林不可能沒有所耳聞。沈天涯腦袋裏多了一根弦,注意留心起徐少林來,卻發現他仿佛什麼也不知道似的,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沈天涯開始還有些疑惑,轉而又想,預算處是個炙手可熱的地方,財政局的人哪個不巴望預算處出些事?幾個月前馬如龍病倒了,財政局的人狠狠地興奮了一陣,現在興奮勁兒已過,又出了這樣的傳說,大家高興都高興不過來,只顧站在一旁看熱鬧,哪個會去跟徐少林當面說?加上徐少林也確實忙,他具體掌握著資金大權,這個部門找,那個部門請,光吃喝玩樂就夠他應付的了,還哪有心思顧及其餘?這大概就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的道理了。
不過沈天涯還留意到,徐少林的電話比以前多了起來。
這電話絕大部分是打在徐少林手機上,或是徐少林用手機打出去的,很少用處裏的電話機。每次沒有十幾分鐘收不了線,有時甚至要花二三十分鐘。打這樣的手機時,徐少林的神態有些特殊,常常是樂不可支的樣子。聲音總是很低,有些含糊不清,而且一只手緊握手機,另一只手把嘴巴遮住,生怕旁人聽了去似的。沈天涯估計徐少林是被那樣的電話攪暈了頭腦,才忽略了正在機關裏盛傳著的風言風語。
後來徐少林減少了在處裏打這樣的手機的頻率,手機一響,先低頭看上一眼,並不接聽,當即就關掉了,然後裝著要上廁所的樣子,或是找個別的什麼借口。出了門。有一回徐少林關掉手機後,在桌上的紙筒裏扯了一把衛生紙,朝沈天涯他們笑笑,意思是他要上衛生間去了。出門後他果然進了走廊盡頭的衛生問,關門的聲音很響亮,預算處的人都聽見了。沈天涯也裝著有事出了預算處,看看男衛生間一側的女衛生間沒人,悄悄溜進去,順手把門關上了。
女衛生間這邊沒處開窗,只在天花板下開了一扇百頁窗,靠隔壁男衛生間來采光透氣,所以只要走進女衛生問,就能聽到男衛生問那邊的動靜。不出所料,徐少林根本沒在那邊方便,而是躲在裏面打電話。他的聲音依然很低,但沈天涯卻分明聽到徐少林如水如水地喊著對方的名字,口氣溫柔親昵。
沈天涯當然知道如水是誰,臉上不覺露出一絲淺笑。
那電話打了足足四十分鐘,最後才聽徐少林說道:「好呐,好呐,晚上老地方見,你等著,不見不散.啊?」
聽著徐少林出了衛生間,又咚咚咚進了預算處,沈天涯才從女衛生問裏鑽出來。沒直接往預算處走,先去了相鄰的國庫處,坐到一位正在上網的副處長身旁,看了一會兒股票行情,才大聲跟國庫處的人說了再見,起身回到預算處。其實徐少林正在接待兩位縣財政局來的人,大概也聽到沈天涯剛從國庫處過來,沒起什麼疑心。
縣財政局來了人,市財政局對口處室有時也會接待一下,照理徐少林應該陪他們去吃一頓飯的,但這天他卻找借口脫了身,把任務交給了沈天涯。沈天涯沒有推卸,跟老張小宋小李幾個陪客人去了銀興酒樓。
吃完飯後,縣財政局要用車送沈天涯回家,沈天涯想活動活動筋骨,不讓他們送,要走路回去。來到街口,忽然看見徐少林從另一個方向走了過來,沈天涯不想跟他照面,拐進了一條偏巷。只見徐少林走到公交車站牌下便停住了,卻沒上公交車,頭一低,鑽入一輛剛開過來的的士,向城裏方向駛去。
沈天涯想起白天徐少林那些神秘的電話.好奇心頓生,也邁到路邊,上了一輛的士。
徐少林的的士進入市中心後,往旁一拐,停到了一個叫做蓮池新村的居民小區前。下車後,徐少林左右瞧瞧,習慣式地撫撫頭發,昂起頭,進了小區。沈天涯立即給了司機十元錢,也下了車,悄悄跟上去。
一進入小區,就望見徐少林正站在水池旁打手機,沈天涯便閃閃身,藏到了牆根下的車棚後。蓮池新村是開發商投資承建剛上市不久的住宅小區,住宅樓中間設計了一個水池,裏面有蓮花雕塑和音樂噴泉,蓮池新村大概因而得名。水池周圍是茵茵的綠地和錯落的小亭閣,偶有閑人流連其中。
沒多久,水池旁一棟牆上標著青蓮樓幾個字的住宅樓裏就閃出一個女人,跟徐少林並肩向小區門口走過來。借著晃晃悠悠的路燈,沈天涯一眼認出那女人就是那天晚上給他做日式按摩的碧如水。這天晚上碧如水穿著霧一樣飄逸的粉色連衣裙,比沈天涯在那間昏暗的按摩房裏見過的碧如水更加嫵媚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