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快就黑了下來,布藝店裏的燈亮了,暖黃色的,韓述的車反而變成了暗處,他不喜歡黑,可是現在他一點也沒感覺到黑。買到了心儀物件的顧客滿意而去,她和同事閑聊了幾句,又過了半個小時,她消失了一會,再出現在店面的時候拎著自己大大的包,換下了橙色的工服,下班了,她要走過來了。
當韓述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想過往座位下面縮一縮,他完全沒有心理准備在這裏跟謝桔年打照面,可是該死的安全帶,他為什麼現在還系著安全帶?還沒等他成功地隱藏自己,謝桔年已經從他的銀白色斯巴魯森林人旁邊走了過去,他甚至沒有來得及搖上車窗!
韓述緊張到無以複加,他可不可以說就是在等人?等誰呢?等一個他也不知道是誰的人?她會嘲笑他嗎?還是會冷冷地凝視他?
然而,謝桔年走過去的時候目不斜視,若無其事,她走得不快,經過他時,就像經過一根陳舊的燈柱,又或者路邊一個毫不起眼的垃圾桶。
她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
韓述緊張過後,竟然失望了,就好像慷慨赴死的烈士,已經喊完了氣壯山河的口號,敵人卻說,「不好意思,抓錯人了。」可是這又有什麼奇怪,十一年了,一塊石頭都有可能變了形,何況是人,她認不出他來了……
就這樣,韓述在謝桔年走開一百米之後,徐徐發動車子尾隨而上,離得遠了,就會跟丟了,離得近了,她有可能發現。
謝桔年在等著公車,長久地翻找公車卡,他都著急了,然後看著她終於沒入人擠人的公車裏,過了十三個站,在剛被劃入市區範圍的一個城鄉結合部附近走了下來,走到路邊的小商店跟老板打了個招呼,拿了瓶牛奶,步行了五分鐘,消失在一個紅磚牆圍欄的舊院子鐵門後。
說實話,韓述工作之後很少到這種地方來了,離開時,他的車輪差點壓到了不知哪個居民放養的蘆花雞,路邊玩耍的孩子好奇地看著他的車,他在濃濃的人間煙火氣息裏回頭,她竟然又住回了這裏。
從這天起,韓述似乎著了魔,下班之後,甚至是單獨外出辦事的間隙,他鬼使神差地就繞到了謝桔年的身後,鬼祟地尾隨著她的行蹤,他自己也覺得自己形跡可疑,著實猥瑣,可是就是上了癮一般。不到半個月,韓述竟然把謝桔年每天的規律行蹤摸到個大概。
她一三五是白班,二四晚班,周末大概可以休息一天。幾乎每天,她都會乘坐85路公共汽車穿越城市,往返在上班地點和住處,白班的時候,她會傍晚在住處附近的小商店拿一瓶牛奶,晚班的時候喝完了再去上班,她走路的時候一如既往地慢,明明快要遲到了,還晃晃悠悠,不緊不慢地。上班的時候倒是很認真,跟員工們關系相當好,顧客對她的服務態度總是滿意的,雖然韓述總覺得她不管看上去多認真,總是心不在焉。晚上回到住處之後,她關上了鐵門,通常就不會再出現在院子的外邊。
他就這麼宛如一個變態者,在暗處偷窺著一個女人平淡如水的生活,沒有驚喜,也沒有波瀾,她就這麼日複一日地重複著前一日的軌跡,他也亦步亦趨地跟著。韓述覺得自己沒有耐心,但是在這個過程中,他竟然沒有過厭倦,包括遠遠地等待她下班的漫長時間裏,他靜靜坐在車上,哪裏都是滿滿地。
王國華的案子離結案越來越近,他留在城北分院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同事們都奇怪,以往最喜歡玩的韓述怎麼下班後變得無影無蹤了,蔡檢也罵他,失了魂的小鬼一樣。韓述耍無賴,說都是蔡檢給的止咳藥水還他出了問題,蔡檢直罵他無厘頭。為了擔心自己的車子頻繁地出入桔年附近惹人側目,敗露行徑,韓述開了幾天自己的車,又強行征借了蔡檢的佳美,又過了一陣,再跟林靜交換車子,老頭子的奧迪也被他充分利用了兩次。
韓述活到這麼大,都還沒有如此見不得光,他覺得自己已經隱藏得很好,至少她從來沒有注意到自己身後若即若離的一輛車,還有車裏的一個人,但是半個月後的一天,他再次停在她住處附近哪個小商店,等待她下班後經過他的車旁,實在無聊,他就搖下車窗,對小商店的店主說了句:「麻煩給我一瓶牛奶。」
五十來歲的店主將牛奶的瓶子從車窗遞進去時,居然狐疑地對韓述說了句:「年輕人,你每隔幾天換著車停在這裏,就為了喝牛奶?」
韓述彼時剛抿了一口,差點被這句話嚇得嗆到,他以前怎麼不知道,人民群眾的警惕性已經變得如此之高。他三口五口地把牛奶灌進肚子裏,飛快地還給店主瓶子,搓著自己的臉頰笑,「是啊,以前沒有人誇過你的牛奶特別好嗎。」
他搖上車窗後,覺得窘意中有種心慌,連小商店的老板都識破了他,謝桔年真的從頭到尾渾然不知?他自以為的隱秘只不過是皇帝的新衣?究竟基於什麼心理,她才能視而不見地每天跟他擦肩而過,連眼眸的餘光都沒有掃向他一眼。他總是努力記起她的一些小細節,但是差點忘記了最重要的一點,他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謝桔年,即使十一年前也沒有。
商店老板無心的一句話打碎了韓述一段時間來自得其樂的荒唐行徑,被他塞到汽車座椅底下的理智終於冒出來問他:韓述,你想幹什麼?
沒錯,他究竟想幹什麼?就這樣日複一日地跟著她有何意義,不管多久,他始終沒有辦法提起勇氣上前說一句:原諒我。但是說了又能如何呢?時間它看不見摸不著,但絕對不是虛無的存在,十一年是一道天塹,沒有人能夠若無其事地跨過去。不管他懷著什麼心理,不管這一次的重逢喚醒了過去多少的恩怨,他和謝桔年,生活在不同的軌道上,他沒有辦法改變什麼,也不能為她做什麼,誰也不能拯救誰的生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無能為力。事實上,他和他等待著的人,只不過是陌生人。
韓述對自己說,我就是看看,隨便看看。看她過得怎麼樣,現在已經看到了,滿意了,就該走了。沒有比這更好的一個出路了,十一年都過去了,一輩子還過不去嗎?夢裏的就留在夢裏,現實中,就相忘於這城市的浮雲中吧。
再看一眼,我就離開。
這一天恰是周末,謝桔年回來的時間比往時要晚一些,她依舊背著大大的包,不疾不徐地踩著螞蟻。好了,到此為止,該走了,待會給朱小北打個電話,一起去喝點東西。
韓述發動了引擎,這一次,他忽然希望謝桔年這個女人變得像小商店老板一樣雙眼雪亮。但是她沒有,她手裏拎著的一個滿滿的超市購物袋裏不留心掉落了一包東西,走在她身邊的一個小女孩撿了起來,朝天空看了一眼,抱怨著說,「你就不能小心點?」
桔年漫不經心地把東西又塞回原來的地方,順手攬住了哪個女孩,「回家想吃什麼?」
女孩十來歲模樣,身穿藍白色校服,紮起的馬尾長度及腰,面容清麗。
韓述額頭的青筋猛然跳了一下,那是一個極度可怕的念頭。
第九章 韓述,這是我的事!
傍晚時分,華燈初上,空氣中有種灑水車過去後濕漉漉的味道,風若有若無的,這些跟韓述的理想境界又相去不遠了,別致的茶餐廳裏,檸檬茶的味道一如既往的好,餐廳小妹的笑容清甜,可是今天的韓述卻不解風情。他身上冷一陣,熱一陣的,雙腿抵在有些狹窄的桌底下,不可抑制地抖。
韓述竭力不去想剛才那對於他而言猶如原子彈爆發的一幕,沒有什麼孩子,沒有什麼可怕的事情,他不停地用手裏的吸管戳著杯裏的檸檬切片,嫩黃的新鮮果肉裏還帶著好幾顆子,可怕的是,就這麼一個「子」字,又讓他聯想到了「孩子」這個詞組,想像力真是個恐怖的東西。孩子孩子孩子……好像有人在他耳邊不停地念著這個緊箍咒。那個女孩‧‧韓述之前盼望著她只不過是鄰居家的小妹,或許就是小商店主人的小女兒,可是,他明明看見她跟謝桔年一道進了院子裏的破鐵門,整整一個小時,都沒有再出現。
在等待的過程中,韓述可恥地利用職務之便打電話給謝桔年所在社區的居委會,以協助調查為由查詢她的所有情況,居委會值班的阿姨配合程度之高超乎了他的想象,甚至都沒有細問韓述是那個檢察院,為什麼案子而來,就竹筒倒豆子地把她所知道的關於謝桔年的一切娓娓道來,還自行添加了不少辦案需要之外的內容。
正是由於這個阿姨的熱心,韓述現在所知道至少包括了以下內容:謝桔年現在婚姻狀態一欄顯示單身,差不多八年前回到這裏租房子,換過好幾次工作,最長久的就是在目前這個布藝店上班,已經差不多幹了四年,從小店員做到了店長,也算不容易。她的日常作息時間跟韓述自己摸到的相差無幾,沒有什麼交往特別密切的朋友,沒有親戚往來,也沒有關系特別親密的男人出現在她住處附近,帶著一個女孩生活,女孩今年十歲,在附近的小學讀四年級,孩子跟她姓謝,叫她姑姑,戶籍卻不跟她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