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層的走廊望出去,萬家燈火,整個城市一片燈海。聶宇晟抬起頭來,突然狠狠將手機摜出去。
手機撞在牆上,「啪」一聲又掉落在地上,零件碎了一地。他心中只有一團熊熊的火焰,反複炙烤,將他整個人都烤得血脈噴張。
他從急救中心出來,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知道自己這樣子沒辦法上手術台,所以打電話請值班的同事過來做這台手術。他自己返回住院部去替同事值夜班。談靜的出現完全打亂了一切,尤其當他看著她倒向電梯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驚恐。很多次他都反複對自己說,年少時候的迷戀是幼稚天真,而且為之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對於一個心腸惡毒的女人,對於一段不得善終的初戀,就此忘了吧。
他花了好幾年的時光,逼著自己去慢慢適應,適應沒有談靜的生活。他一度都以為成功了。可是當談靜倒下去的時候,他才明白,所有的一切努力不過是徒勞的掙紮,自己的一切仍舊掌握在這個女人手中,喜怒哀樂,所有的所有,仍舊系於她。他把她抱起來,就像從前無數次做過的那樣,只是她不再是他的談靜,她臉色蒼白得異常,眼角有隱隱的淚痕,她竟然哭過。在那一刹那,他慌亂無助就像是七年之前,他沒有辦法想像她離開自己,不管這種離開,是精神上,還是肉體上。他一度恨她入骨,甚至恨到覺得她死了才好。但當她在他面前倒下去的時候,他卻驚慌萬分,如果她死了,如果她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他幾乎沒有辦法想像自己應該怎麼樣獨自活著。從前的那些恨,也不過是因為知道她仍舊在這個世間,哪怕隔著千裏萬裏的遙遠距離,哪怕她早已經消失在茫茫人海,可是她畢竟跟自己在同一個時空,哪怕她早就成為一個陌生人。可是她仍舊在這個世間,他所有的恨到了最後,終於絕望般明白,原來他只是恨,她再不可能在自己身邊。
談靜,談靜。
他把她抱起來,拍著她的臉,喃喃喚著她的名字,他甚至想要俯身低頭,吻一吻她。她就像是傳說中的睡美人,如果他吻一吻,她會不會就此醒過來?他心亂得像走失的孩子,只是捧著這世上最珍視的寶,手足無措。如果她醒不過來怎麼辦?
他沒有辦法想像,失卻她之後,相思成了一種毒,慢慢地蝕入五髒六腑,七年苦苦壓抑,卻原來,已經病入膏肓。在那樣一刹那,他只希望用所有的一切,去換取她慢慢睜開雙眼。
他抱著她沖進急救中心的時候,手都還在發抖。她軟軟的發絲拂在他臉上,他慌亂地數著脈搏,本來是做得再熟練不過的動作,可是總是一次次被自己打斷,每每數到十幾次,就永遠慌亂地數錯了,記不得自己數到了多少,只得重新開始。等急救中心的同事圍過來,他才被動地站住不動。
他知道自己無法控制情緒,所以從觀察室出來之後,連安排好的手術都找了個借口,臨時讓給同事去做。他冷汗涔涔地坐在值班室裏,直到電話響起來。
聶宇晟你還不如死掉。
他冷九九藏書漠地聽著電話裏她的聲音,她提出的要求。她根本不是要求而是勒索。
是的,聶宇晟的過去,當然值五萬,也值十萬。
他只是沒想到她竟然做得出來,她竟然開得了這個口。
不過這樣也好,他看著玻璃裏的反光,自己的嘴角竟然是帶著一抹譏諷似的笑意。這個女人本來就是這種人,七年前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她沒有底線就讓她沒有底線好了,反正哪怕是勒索,她也只能勒索自己這最後一次。
聶宇晟你可以徹徹底底地,死心了。
他蹲下來,在一地的碎片裏頭,找到那張SIM卡。明天,他就去換個新手機。
他把SIM卡隨手裝進名片夾裏,然後走回值班室,打開自己辦公桌的抽屜,拿出錢包,抽出幾張粉紅色的鈔票,然後搭電梯下樓。
談靜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直到聶宇晟把那張收費單據遞給她,她才抬頭看了他一眼。
他的臉上仍舊沒有任何表情,如果說之前他的目光還偶爾流露出憎恨,現在,他連憎恨都懶得再給她了。這個男人跟自己的一切都已經完了,她毀得十分徹底,七年前一次,今天再一次。
連仇人都沒得做,她垂下眼簾,這樣也好。
她並沒有道謝,接過收款單,然後進屋去交給護士,就轉身走人。沒想到聶宇晟在走廊盡頭等她,他似乎算准了她不會再進電梯,而是會走安全通道。
他說:「時間,地點。」
她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問給錢的時間和地點。她說:「我急著用錢,明天上午十點,就在醫院對面的那個咖啡廳。」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走了。
談靜是走回去的,本來搭公交搭了幾站路,後來公交到了,她本來應該換乘,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沿著公交站,就朝前走了。一直走到了家,才發現自己走了好幾站路。
她背的包包帶子已經被她的手心攥得潮乎乎的,家裏沒有開燈,黑黢黢的,不過這樣也好。她坐在破舊的沙發裏,不願意站起來。還是保持著剛剛回家的那個姿勢,攥著背包的帶子,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她應該把東西收拾一下,她答應給他的那些東西。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一些他寫的信,他送她的一些零碎玩意兒,還有他們倆的合影。
她知道自己不要臉到了極點,可是她實在是太累了,生活將她逼得太苦太苦,就像一條繩索勒在她的脖子上,讓她透不過氣來。當快要窒息快要沒頂的時候,她抓住任何東西,都想透一口氣。哪怕這口氣是如此地怨毒如此地不應該。
她憑什麼向聶宇晟要錢?可是他果然答應給,因為她算准了以他的性格和自尊,他會用錢打發她,因為這樣的話,從此他連恨都不會再恨她了。
談靜,談靜,她輕輕地,無聲地叫著自己的名字。你這麼做,是為什麼呢?是怕自己仍舊抱著癡心妄想嗎?是怕自己會忍不住再次陷入那樣溫柔可怕的陷阱嗎?是怕自己會在真正絕望的時候,忍不住會伸出手去妄想抓住他嗎?
不用再做夢了,這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