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江南馬上坐下來,把舉報信的內容從頭到尾再認真看了一遍。信中說,教育局原副局長丁昌龍,早年在青龍中學當校長期間,利用職務之便,先後給多個民辦老師辦理了轉正手續,並從中撈取了大量的好處。舉報信寫得有根有據,無可挑剔。
「這怎麼可能!」任江南看完,生氣地把舉報信往桌上一扔。按時間推算,嶽父從青龍中學出來也有20多年,退休也接近10年了,那麼這些事如果是真實的話,起碼都是20多年前的事了。這麼久遠的事,怎麼現在才舉報出來呢?再說,以自己的了解,嶽父早年雖然性格率直、作風霸道,但並不是個貪婪的人。難道還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任江南又想,這個舉報人會是誰呢?青龍中學的老師?他仔細在腦子裏搜索著,他對青龍中學的老師都很熟悉,一個個比較下來,似乎找不出有誰會做這樣的事。那麼,又會是誰呢?嶽父的仇家或者宿敵?他想了半天,理不出頭緒,點上一顆煙,認真地思考著。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任江南還是沒有理清頭緒,他決定先去核實一下舉報的內容再說。他給嶽父家打了個電話,說自己下了班會過去。電話那邊爽朗地答應了。
「爸,媽。」任江南一到門口,就見丁昌龍和嶽母樂呵呵地站在門口。嶽母正穿著圍裙,在張羅著飯菜,招呼了一聲之後,就廚房去了。
「呵呵,江南來了?快,進屋來。哎,蓉蓉沒來?」丁昌龍往他身後張望了一下,有點失望地說。「沒呢,她今天還要上課,沒時間。」任江南進了屋,四下裏打量了一下,同丁昌龍一起坐下。丁昌龍住的房子在教育局大院裏,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建的,三室一廳一衛,外牆都還是傳統的青磚,樓道上十分昏暗,即使白天也要開燈才能越過堆得十分淩亂的煤球,否則一不小心就會碰了上去。家裏的陳設也是當時制備的,兒女們多次勸他搬出這裏,但丁昌龍不依,說在這裏住得有了感情,不舍得再搬走。任江南抬眼看看嶽父,除了頭發銀白,臉色卻還紅潤,清瘦的身體十分硬朗。嶽母則身材矮胖,一頭花白頭發整齊地往後梳著,別在耳根後面,看上去慈眉善目,給人一種和藹可親的印象。
丁昌龍今年正好七十歲。按照民間「過九不過十」的說法,他去年就為自己做了七十壽宴,邀請一些過去的老朋友、老領導以及自己的侄親好友,一起為自己祝壽,倒也十分熱鬧隆重。丁昌龍十分喜愛這個職位卑下卻很有個性的女婿,家裏的事情寧願聽任江南的主意,也不願意讓自己的兒子插手。聽說任江南要來,他連忙讓老伴去買菜做飯,又燒好一壺開水,准備好任江南最愛喝的鐵觀音。二人坐定後,丁昌龍沏上一壺鐵觀音,遞給任江南一杯,笑眯眯地問:「今天怎麼有空來啊?一定有什麼事吧?」
「嗯。哦,沒有!」任江南看了嶽父一眼,又把目光移開,盯著茶杯裏嫋嫋升騰的霧氣。
丁昌龍看上去並不著急,笑著說:「你還是那樣,心裏有什麼事,都寫在臉上。」
「是嗎?」任江南摸了一下臉,自失地一笑,「其實,也沒什麼事。」憑心而論,在他還小的時候,他就對當年那個專橫跋扈的丁校長沒有什麼好感,甚至還夥同金志高一起用彈弓打碎過他家的窗戶玻璃。但自從當了他的女婿之後,他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家庭,都幫助甚大。眼看著他年紀也漸漸大了,精神雖然矍鑠,可畢竟歲月不饒人,這個時候再去刺激他,恐怕對他的身體很不利,自己也於心不忍。這樣考慮再三,任江南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拿舉報信中那些內容去問嶽父。
「工作上的事吧?」丁昌龍關心地說,「信訪工作不好搞,又繁瑣又細碎,馬虎不得,你可不能大意。」
「嗯。」任江南看著嶽父的眼睛,當年那個叱吒風雲的革委會主任,現在已經有了老態,一雙曾經銳利無比的眼睛看上去渾濁而昏黃。任江南心想,萬一舉報屬實,這將會對這位七旬老人以多麼大的打擊?他不忍心當面揭穿嶽父隱藏多年的齷齪世界。因此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好了,下了班就不說工作,我們吃飯。」丁昌龍對裏屋叫道:「老婆子,飯菜都好了沒有?」
「好了,你倆都進來吧。」裏面應了一聲,丁昌龍就叫起任江南,一起往裏屋走去。
任江南陪著嶽父喝了點酒,又說了一些閑話兒。吃完飯後,趁著嶽母收拾的空兒,任江南輕聲對丁昌龍說:「爸,有個事我想跟您說。」
丁昌龍一聽,知道他終於要跟自己說正事,就對老伴說:「你慢慢收拾吧,我和江南到外面喝茶去。」
「什麼事?」丁昌龍清理著幾只紫砂茶具,又要去燒水沏茶,被任江南制止住。剛才在吃飯的時候,任江南心裏就一直想著舉報信的事,考慮再三,既然來了,還是覺得說出來為好,了解一下事情的真相,自己的心裏也會踏實一些。即便是真的,也已事隔多年,完全可以不予追究。「爸,有個事想問您一下,您別見怪。」
「咱爺倆還客氣?」丁昌龍呵呵一笑,對任江南說,「你有話就直說吧。從你一進門,我就知道你心裏有事。打小看著你長大,你那點子心事,哪裏還瞞得過我的眼睛?」
見嶽父說話痛快,任江南放下心來,小心地說:「爸,您以前在青龍中學當校長期間,是不是給一些民辦老師辦過轉正的事?」
「這事啊?」丁昌龍想了想,笑問,「怎麼想起問這事呢?」
「覺得好奇,所以隨便問問。」
「好,那我來告訴你吧。」丁昌龍坐在沙發上,身體向後靠了靠,看著上面已經有點破舊的天花板。「我當校長期間,所有民辦老師轉正的事,都要經過我的手去辦。我是校長,在市裏面子也廣,這事必須得我辦啊,別人也辦不了。」
「噢。」任江南靜靜地聽著,他相信嶽父所言非虛,腦子裏也浮現出當年那個叱吒風雲的丁校長的形象。丁昌龍得意地笑笑,似乎又回到了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每次說到這些往事,任江南總能看到他這種表情,因此也不覺得意外,而是將身體略微前傾著,聽他繼續說下去。
「要知道,給民辦老師辦理轉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僅要看教齡和教學水平,還要搞政治審查,看出身好不好。這個事情複雜啊,你自己出身好,保不准你哪個親戚就出身有問題,這麻煩就來了。所以,當時你媽媽轉正時就遇到了這樣的麻煩事。」
「我媽媽?」任江南心裏一動,怎麼媽媽也跟這事有關系呢?究竟是怎樣一回事,他很想知道下文,於是期待地看著嶽父。
「是啊,那時你還小,肯定不知道這些事了。」丁昌龍抬頭望著窗外,感慨地說:「那時,你爸是學校裏的業務骨幹,你媽媽雖然不是正式老師,但她的教學水平、她的業務能力也都是大家公認的,人緣又很好。但因為她的出身不是貧農,而是『小經』,這個你可能不懂,就是『小土地經營者』的簡稱,這屬於中產階級。這出身其實也與你媽媽無關,土改那年她才十來歲,懂什麼?但劃分好的家庭成分卻成了一個人身份的符號,一輩子都改不了。因此,雖然每年都有轉正的指標,但報上去後一政審,就給卡掉了。這樣的業務骨幹不轉正,不是太可惜了?我跟教育局的領導多次反映過這個事,都沒有得到解決。後來我發了火,找到市裏的領導,教育局這才答應的。」
「原來是這樣!」任江南以前從沒聽人說過媽媽家裏的成分出身,也不知道媽媽轉正的經過,沒想到還有這麼一段坎坷的經曆。他並不發表自己的意見,而是繼續看著嶽父。丁昌龍見任江南聽得認真,很是滿意,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這些情況你是肯定不知道的了。要說起當年的事來,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那時,我可是全市教育戰線上的一面紅旗,什麼工作都走在全市教育系統的前列,就連市領導也不能不買我的賬。我一出馬,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是嗎?」任江南隨口應道,表示相信他的話。他的這些話撓到丁昌龍的癢處,知道只要打開了話匣子,一時半會是收不住的。因見他說得起了興頭,不禁啞然一笑。
「那還能有假?!」丁昌龍說得興奮起來,眼睛放著光,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紅火的年代。他的口才又好,講起來真是滔滔不絕,嘴角上泛起了一團白沫。「那時,我既是青龍公社革命委員會的委員,也是市教育局革委會的成員。我年富力強,精力充沛,每天都要工作十五個小時以上,把青龍中學治理得路不拾遺,門不閉戶,在全市都是響當當的先進單位。如果不是這一點,我後來怎麼可能調到市教育局,當副局長呢?市裏領導對我非常器重,說像丁昌龍這樣出身好、思想紅、革命幹勁大的幹部不培養,還要培養什麼樣的人呢?因此……」
「您是說,因為您跟市領導的關系,我媽媽這才轉正的?」任江南已經聽過無數遍丁昌龍的輝煌曆史,怕他扯得太遠,自己也沒耐心聽,於是插上一句話,揀著自己想知道的情況問。
「那可不?!」丁昌龍被任江南打斷,有點掃興,但還是得意洋洋地說,「別人辦不了的事,到了我的手裏,那是非辦成不可的。只要全市有一個老師轉正的指標,我一伸手去要,那就是我的。」說罷,朝任江南笑笑,附在任江南耳邊輕聲地說:「要說啊,你媽媽轉正的事,也有你江南的一份功勞。」
「我?」任江南聽得糊塗,不解地問,「我有什麼功勞啊?」
丁昌龍指了指裏屋,笑著說:「蓉蓉她媽看准了你,知道你小子是塊好料,將來准有出版,有心要把你謀來做女婿啊。要不我費那麼大勁找市領導幹嗎?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