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言語,秦重一句句都聽得,佯為不聞。 美娘萬福過了,坐於側首,仔細看著秦重,好生疑惑,心裏甚是不悅,嘿嘿無言。 喚丫鬟將熱酒來,斟著大鍾。 鴇兒只道他敬客,卻自家一飲而盡。 九媽道:「我兒醉了,少吃些麼!」美兒那裏依他,答應道:「我不醉!」一連吃上十來杯。 這是酒後之酒,醉中之醉,自覺立腳不住。 喚丫鬟開了臥房,點上銀,也不卸頭,也不解帶,-脫了-c,和衣上床,倒身而臥。 鴇兒見女兒如此做作,甚不過意,對秦重道:「小女平日慣了,他專會使性。 今日他心中不知為甚麼有些不自在,卻不幹你事,休得見怪!」秦重道:「小可豈敢!」鴇兒又勸了秦重幾杯酒,秦重再三告止。 鴇兒送入房,向耳傍吩咐道:「那人醉了,放溫存些。 」又叫道:「我兒起來,脫了衣服,好好的睡。 」美娘已在夢中,全不答應。 鴇身只得去了。 丫鬟收拾了杯盤之類,抹了桌子,叫聲:「秦小官人,安置罷。 」秦重道:「有熱茶要一壺。 」丫鬟泡了一壺濃茶,送進房裏,帶轉房門,自去耳房中安歇。 秦重看美娘時,面對裏床,睡得正熟,把錦被壓於身下。 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驚醒他。 忽見欄杆上又放著一床大紅絲的錦被,輕輕的取下,蓋在美娘身上,把銀燈挑得亮亮的,取了這壺熱茶,脫鞋上床,捱在美娘身邊,左手抱著茶壺在懷,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閉一閉。 正是: 未曾握雨攜雲,也算偎香倚玉。 卻說美娘睡到半夜,醒將轉來,自覺酒力不勝,胸中似有滿溢之狀。 爬起來,坐在被窩中,垂著頭,只管打乾噦。 秦重慌忙也坐起來,知他要吐,放下茶壺,用撫摩其背。 良久,美娘喉間忍不住了,說時遲,那時快,美娘放開喉嚨便吐。 秦重怕汙了被窩,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張開,罩在他嘴上。 美娘不知所以,盡情一嘔,嘔畢,還閉著眼,討茶嗽口。 秦重下床,將道袍輕輕脫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壺還是暖的,斟上一甌香噴噴的濃茶,遞與美娘。 美娘連吃了二碗,胸中雖然略覺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舊倒下,向裏睡去了。 秦重脫下道袍,將吐下一袖的醃,重重裏著,放於床側,依然上床,擁抱似初。 美娘那一覺直睡到天明方醒,覆身轉來,見傍邊睡著一人,問道:「你是哪個?」秦重答道:「小可姓秦。 」美娘想起夜來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記得真了,便道:「我夜來好醉!」秦重道:「也不甚醉。 」又問:「可曾仕麼?」秦重道:「不曾。 」美娘道:「這樣還好。 」又想一想道:「我記得曾吐過的,又記得曾吃過茶來,難道做夢不成?」秦重方才說道:「是曾吐來。 小可見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著要吐,把茶壺暖在懷裏。 小娘子果然仕後討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飲了兩甌。 」美娘大驚道:「髒巴巴的,吐在哪裏?」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汙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 」美娘道:「如今在哪裏?」秦重道:「連衣服裏著,藏過在那裏。 」美娘道:「可惜壞了你一件衣服。 」秦重道:「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餘瀝。 」美娘聽說,心下想道:「有這般識趣的人!」心裏已有四五分歡喜了。 此時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著秦重,猛然想起是秦賣油,遂問道:「你實對我說,是甚麼樣人?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問,小子怎敢妄言。 小可實是常來宅上賣油的秦重。 」遂將初次看見送客,又看見上轎,心下想慕之極,及積趲嫖錢之事,備細述了一遍,「夜來得親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滿意足。 」美娘聽說,愈加可憐,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 你乾折了多少銀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見責,已為萬幸,況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經紀的人,積下些銀兩,何不留下養家?此地不你來往的。 」秦重道:「小可單只一身,並無妻小。 」美娘頓了一頓,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還來麼?」秦重道:「只這昨宵相親一夜,已慰生平,豈敢又作癡想!」美娘想道:「難得這好人,又忠厚,又老實,又且知情識趣,隱惡揚,千百中難遇此一人。 可惜是市井之輩,若是衣冠子弟,情願委身事之。 」 正在沉吟之際,丫鬟捧洗臉水進來,又是兩碗姜湯。 秦重洗了臉,因夜來未曾脫幘,不用梳頭,呷了幾口姜湯,便要告別。 美娘道:「少住不妨,還有話說。 」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傍多站一刻,也是好的。 但為人豈不自揣!夜來在此,實是大膽,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還是早些去了安穩。 」美娘點了一點頭,打發丫鬟出房,忙忙的開了減妝,取出二十兩銀子,送與秦重道:「昨夜難為你,這銀兩奉為資本,莫對人說。 」秦重哪裏肯受。 美娘道:「我的銀子,來路容易。 這些須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遜。 若本錢缺少,異日還有助你之處。 那件汙穢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乾淨了還你罷。 」秦重道:「粗衣不煩小娘子費心,小可自會湔洗。 只是領賜不當。 」美娘道:「說哪裏話!」將銀子在秦重袖內,推他轉身。 秦重料難推卻,只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脫下這件齷齪道袍,走出房門,打從鴇兒房前經過,鴇兒看見,叫聲:「媽媽!秦小官去了。 」王九媽正在淨桶上解手,口中叫道:「秦小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道:「有些賤事,改日特來稱謝。 」 來說秦重去了,且說美娘與秦重雖然沒點相幹,見他一片誠心,去後好不過意。 這一日因害酒,辭了客在家將息。 千個萬個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的想一日。 有詩為證: 俏冤家,須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個做經紀本分人兒,哪匡你會溫存,能軟款,知心知意。 料你不是個使性的,料你不是個薄情的。 幾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覺思量起。 話分兩頭,再說邢權在朱十老家,與蘭花情熱,見朱十老病廢在床,全無顧忌。 十老發作了幾場,兩個商量出一條計策來,俟夜靜更深,將店中資本席卷,雙雙的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次日天明,十老方知。 央及鄰裏,出了個失單,尋訪數日,並無動靜,深悔當日不合為邢權所惑,逐了朱重。 如今日久見人心,聞知朱重賃居眾安橋下,挑挑擔賣油,不如仍舊收拾他回來,老死有有靠,只怕他記恨在心。 教鄰舍好生勸他回家,但記好,莫記惡。 秦重一聞此言,即日收拾了家夥,搬回十老家裏。 相見之間,痛哭了一場。 十老將所存囊橐,盡數交付秦重。 秦重自家又有二十餘兩本錢,重整店面,坐櫃賣油。 因在朱家,仍稱朱重,不用秦字。 不上一月,十老病重,醫治不痊,嗚呼哀哉。 朱重捶胸大慟,如親父一般,殯殮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 朱家祖墳在清波門外,朱重舉喪安葬,事事成禮。 鄰裏皆稱其厚德。 事定之後,仍先開店。 原來這油鋪是個老店,從來生意原好;卻被邢權刻剝存私,將主顧弄斷了多少。 今見朱小官在店,誰家不來作成?所以生理比前越盛。 朱重單身獨自,急切要尋個老成幫手。 有個慣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著一個五十餘歲的人來。 原來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 因那年避亂南奔,被官兵沖散了女兒瑤琴,夫妻兩口,淒淒惶惶,東逃西竄,胡亂的過了幾年。 今日聞臨安興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誠恐女兒流落此地,特來尋訪,又沒消息。 身邊盤纏用盡,欠了飯錢,被飯店中終日趕逐,無可奈何,偶然聽見金中說起朱家油鋪,要尋個賣油幫手。 自己曾開過六陳鋪子,賣油之事,都則在行。 況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鄉裏。 故此央金中引薦到來。 朱重問了備細,鄉人見鄉人,不覺感傷。 「既然沒處沒奔,你老夫妻兩口,只住在我身邊,只當個鄉親相處,慢慢的訪著令愛消息,再作區處。 」當下取兩貫錢把與莘善,去還了飯錢,連渾家阮氏也領將來,與朱重相見了,收拾一間空房,安頓他老夫婦在內。 兩口兒也盡心竭力,內外相幫。 朱重甚是歡喜。 光陰似箭,不覺一年有餘。 多有人見朱小官年長未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誠,情願白白把女兒送他為妻。 朱重因見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閑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訪求個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親。 以此日複一日,擔擱下去。 正是: 曾觀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再說王美娘在九媽家,盛名之下,朝歡暮樂真個口厭肥甘,身嫌錦繡。 雖然如此,每遇不如意之處,或是子弟們任情使性,吃醋挑槽,或自己病中醉後,半夜三更,沒人疼熱,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處來,只恨無緣再會。 也是桃花運盡,合當變更,一年之後,生出一段事端來。 卻說臨安城中,有個吳八公子,父親吳嶽,見為福州大守。 這吳八公子,打從父親任上回來,廣有金銀,平昔間也喜賭錢吃酒,三瓦兩舍走動。 聞得花魁娘子之名,未曾識面,屢屢遣人來約,欲要嫖他。 王美娘聞他氣質不好,不願相接,托故推辭,非止一次。 那吳八公子也曾和著閑漢們親到王九媽家幾番,都不曾會。 其時清明節屆,家家掃墓,處處踏青,美娘因連日遊春困倦,且是積下許多詩畫之債,未曾完得,吩咐家中:「一應客來,都與我辭去。 」閉了房門,焚起一爐好香,擺設文房四寶,方欲舉筆,只聽得外面沸騰,卻是吳八公子,領著十餘個狠仆,來接美娘遊湖。 因見鴇兒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凶,打家打夥,直鬧到美娘房前,只見房門鎖閉。 原來妓家有個回客法兒,小娘躲在房內,卻把房門反鎖,支吾客人,只推不在。 那老實的就被他哄過了。 吳公子是慣家,這些套子,怎地瞞得?吩咐家人扭斷了鎖,把房門一腳踢開。 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見,不由分說,教兩個家人,左右牽手,從房內直拖出房外來,口中兀自亂嚷亂罵。 王九媽欲待上前陪禮解勸,看見勢頭不好,只得閃過。 家中大小,躲得沒半個影兒。 吳家狼仆牽著美娘,出了王家大門,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飛跑;八公子在後,揚揚得意。 直到西湖口,將美娘下了湖船,方才放手。 美娘十二歲到王家,錦繡中養成,珍寶般供養,何曾受恁般淩賤。 下了船,對著船頭,掩面大哭。 吳八公子見了,放下面皮,氣忿忿的像關雲長單刀赴會,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狼仆侍立於傍。 面吩咐開船,一面數一數二的發作一個不住:「小賤人,小娼根,不受人抬舉!再哭時,就討打了!」美娘哪裏怕他,哭之不已。 船至湖心亭,吳八公子吩咐擺盒在亭子內,自己先上去了,卻吩咐家人:「叫那小賤人來陪酒。 」美娘抱住了欄杆,哪裏肯去?只是嚎哭。 吳八公子也覺沒興,自己吃了幾杯淡酒,收拾下船,自來扯美娘。 美娘雙腳亂跳,哭聲愈高。 八公子大怒,教狼仆拔去簪珥。 美娘蓬著頭,跑到船頭上,就要投水,被家童們扶住。 公子道:「你撒賴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費得我幾兩銀子,不為大事。 只是送你一條性命,也是罪過。 你住了啼哭時,我就放回去,不難為你。 」美聽說放他回去,真個住了哭。 八公子吩咐移船到清波門外僻靜之處,將美娘-c脫下,去其裏腳,露出一對金蓮,如兩條玉-相似。 教狼仆扶他上岸,罵道:「小賤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卻沒人相送。 」說罷,一篙子——,再向湖中而去。 正是: 焚琴煮鶴從來有,惜玉憐香幾個知! 美娘赤了腳,寸步難行,思想:「自己才貌兩全,只為落於風塵,受此輕賤。 平昔枉自結識許多王孫貴客,急切用他不著,受了這般淩辱。 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到不如一死為高。 只是死得沒些名目,枉自享個盛名,到此地位,看著村莊婦人,也勝我十二分。 這都是劉四媽這個嘴,哄我落坑墮塹,致有今日!自古紅顏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聲大哭。 事有偶然,卻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門外朱十老的墳上,祭掃過了,打發祭物下船,自己步回,從此經過。 聞得哭聲,上前看時,雖然蓬頭垢面,那玉貌花容,從來無兩,如何不認得!吃了一驚,道:「花魁娘子,如何這般模樣?」美娘哀哭之際,聽得聲音廝熟,止啼而看,原來正是知情識趣的秦小官。 美娘當此之際,如見親人,不覺傾心吐膽,告訴他一番。 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為之流淚。 袖中帶得有白綾汗巾一條,約有五尺多長,取出劈半扯開,奉與美娘裏腳,親手與他拭淚。 又與他挽起青絲,再三把好言寬解。 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喚個暖轎,請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媽家。 九媽不得女兒消息,在四處打探,慌迫之際,見秦小官送女兒回來,分明送一顆夜明珠還他,如何不喜!況且鴇兒一向不見秦重挑油上門,多曾聽得人說,他承受了朱家的店業,手頭活動,體正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得。 又見女兒這等模樣,問其緣故,已知女兒吃了大苦,全虧弓秦小官。 深深拜謝,設酒相待。 日已向晚,秦重略飲數杯,起身作別。 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向有於你,恨不得你見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 」鴇兒也來扳留。 秦重喜出望外。 是夜,美娘吹彈歌舞,曲盡生平之技,奉承秦重。 秦重如做了一個遊仙好夢,喜得魄蕩魂消,手舞足蹈。 夜深酒闌,二人相挽就寢。 **之事,其美滿更不必言: 一個是足力後生,一個是慣情女子。 這邊說三年懷想,費幾多役夢勞魂;那邊說一夜相思,喜僥幸皮貼肉。 一個謝前番幫襯,合今番恩上加恩;一個謝今夜總成,比前夜愛中添愛。 紅粉妓傾翻粉盒,羅帕留痕。 賣油郎打潑油瓶,被窩沾濕。 可笑村兒乾折本,作成小子弄風梳。 **已罷,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與你說,你休得推托!」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著小可時,就赴湯蹈火,亦所不辭,豈有推托之理?」美娘道:「我要嫁你。 」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萬個,也還數不到小可頭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 」美娘道:「這話實是真心,怎說取笑二字!我自十四歲被媽媽灌醉,梳弄過了。 此時便要從良,只為未曾相處得人,不辨好歹,恐誤了終身大事。 以後相處的雖多,都是豪華之輩,酒色之徒。 但知買笑追歡的樂意,哪有憐香惜玉的真心。 看來看去,只有你是個志誠君子,——你尚未娶親。 若不嫌我煙花賤質,情願舉案齊眉,白頭奉侍。 你若不允之時,我就將三尺白羅,死於君前,振白我一片誠心,也強如昨日死於村郎之手,沒名沒目,惹人笑話。 」說罷,嗚嗚的哭將起來。 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傷。 小可承小娘子錯愛,將天就地,求之不得,豈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聲價,小可家貧力薄,如何擺布,也是力不從心了。 」美娘道:「這卻不妨。 不瞞你說,我只為從良一事,預先積趲些東西,寄頓在外。 贖身之費,一亮不費你心力。 」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己贖身,平昔住慣了高堂大廈,享用了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過活?」美娘道:「布衣蔬食,死而無怨。 」秦重道:「小娘子雖然,只怕媽媽不從。 」美娘道路:「我自有道理。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兩個直說到天明。 原來黃翰林的衙內,韓尚書的公子,齊太尉的舍人,這幾個相知的人家,美良都寄頓得有箱籠。 美娘只推要用,陸續取到,密地約下秦重,教他收置在家。 然後一乘轎子,抬到劉四媽家,訴以從良之事。 劉四媽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說過的。 只是年紀還早,又不知你要從哪一個?」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少不得依著姨娘的言語,是個直從良,樂從良,了從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絕的勾當。 只要姨娘肯開口時,不愁媽媽不允。 做侄女的沒別孝順只有十兩金子,奉與姨娘,胡亂打些釵子;是必在媽媽前做個方便。 事成之時,媒禮在外。 」劉四媽看見這金子,笑得眼兒沒縫,便道:「自家兒女,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東西!這金子權時領下,只當與你收藏。 此事都在老身身上。 只是你的娘,把你當個搖錢樹,等閑也不輕放你出去。 怕不要千把銀子。 那主兒可是肯出手的麼?也得老身見他一見,與他講道方好。 」美娘道:「姨良莫管問事,只當你侄女自家贖身便了。 」劉四媽道:「媽媽可曉得你到我家來?」美娘道路:「不曉得。 」四媽道:「你且在我家便飯,待老身先到你家,與媽媽講。 講得通時,然後來報你。 」 劉四媽雇乘轎子,抬到王九媽家,九媽相迎入內。 劉四媽問起吳八公子之事,九媽告訴了一遍。 四媽道:「我們行戶人家,到是養成個半低不高的丫頭,盡可賺錢,又且安穩,不論甚麼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 侄女只為聲名大了,好似一塊鱉魚落地,馬蟻兒都要鑽他。 雖然熱鬧,卻也不得自在。 說便許多一夜,也只是個虛名。 那些王孫公子來一遍,動不動有幾個幫閑,連宵達且,好不費事。 跟隨的人又不少,個個要奉承得他好。 有些不到之處,口裏就出粗,哩羅的罵人,還要弄損你家夥,又不好告訴他家主,受了若幹悶氣——山人墨客,詩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內,又有幾日官身。 這些富貴子弟,你爭我奪,依了張家,違了李家,一邊喜,少不得一邊怪了。 就是吳八公子這一個風波,嚇殺人的,萬一失差,卻不連本送了?官宦人家,和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氣吞聲。 今日還虧著你家時運高,太平沒事,一個霹靂空中過去了。 倘然山高水低,悔之無及。 妹子聞得吳八公子不懷好意,還要到你家索鬧。 侄女的性氣又不好,不肯奉承人。 第一是這件,乃是個惹禍之本。 」九媽道:「便是這件,老身常是擔憂。 就是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稱的人,又不是微賤之人。 這丫頭抵死不肯接他,惹出這場寡氣。 當初他年紀小時,還聽人教訓。 如今有了個虛名,被這些富貴子弟誇他獎他,慣了他性情,驕了他氣質,動不動自作自主。 逢著客來,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願時,便是九牛也休想牽得他轉。 」劉四媽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則如此。 」 王九媽道:「我如今與你商議:倘若有個肯出錢的,不如賣了他去,到得乾淨,省得終身擔著鬼胎過日。 」劉四媽道:「此言甚妙。 賣了他一個,就討得五六個。 若湊巧撞得著相應的,十來個也討得的。 這等便宜事,口何不做!」王九媽道:「老身也曾算計過來:那些有勢有力的不出錢,專要討人便宜;及至肯出幾兩銀子的,女兒又嫌好道歉,做張做智的不肯。 若有好主兒,妹子做媒,作成則個。 倘若這丫頭不肯時節,還求你攛掇。 這丫頭做娘的話也不聽,只你說得他信。 話得他轉。 」劉四媽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來,正為與侄做媒。 你要許多銀子便肯放他出門?」九媽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 我們這行戶例,只有賤買,哪有賤賣?況且美兒數年盛名滿臨安,誰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難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動?少不得要他千金。 」劉四媽道:「待妹子去講。 若肯出這個數目,做妹子的便來多口。 若合不著時,就不來了。 」臨行時,又故意問道:「侄女今日在哪裏?」王九媽道:「不要說起,自從那日吃了吳八公子的虧,怕他還來淘氣,終日裏抬個轎子,各宅去分訴。 前日在齊太尉家,昨日在黃翰林家,今日又不知在哪家去了。 」劉四媽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盤星,也不容侄女不肯。 萬一不肯時,做妹子自會勸他。 只是尋得主顧來,你卻莫要捉班做勢。 」九媽道:「一言既出,並無他說。 」九媽送至門首。 劉四媽叫聲噪,上轎去了。 這才是: 數黑論黃雌陸賈,說長話短女隨何。 若還都像虔婆口,尺水能興萬丈波。 劉四媽回到家中,與美娘說道:「我對你媽媽如此說,這般講,你媽媽已自肯了。 只要銀子見面,這事立地便成。 」美娘道:「銀子已曾辦下,明日姨娘千萬到我家來,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場,改日又費講。 」四媽道:「既然約定,老身自然到宅。 」美娘別了劉四媽,回家一子不題。 次日,午牌時分,劉四媽果然來了。 王九媽問道:「所事口何!」四媽道:「十有**,只不曾與侄女說過。 」四媽來到美娘房中,兩下相叫了,講了一回說話。 四媽道:「你的主兒到了不曾?那話兒在哪裏?」美娘指著床頭道:「在這幾只皮箱裏。 」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時都開了,五十兩一封,搬出十三四封來,又把些金珠寶玉算價,足勾千金之數。 把個劉四媽驚得眼中出火,口內流涎,想道:「小小年紀,這等有肚腸!不知如何設處,積下許多東西?我家這幾個粉頭,一般接客,趕得著他哪裏!不要說不會生發,就是有幾文錢在荷包裏,閑時買瓜子磕,買糖兒吃,兩條腳布破了,還要做媽的與他買布哩。 偏生九阿姐造化,討得著,年時賺了若幹錢鈔,臨出門還有這一主大財,又是取諸宮中,不勞餘力。 」這是心中暗想之語,卻不曾說出來。 美娘見劉四媽沉吟,只道作難索謝,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綢,兩股寶釵,一對鳳頭玉簪,放在桌上,道:「這幾件東西,奉與姨娘為伐柯之敬。 」利四媽歡天喜地對王九媽說道:「侄女情願自家贖身,一般身價,並不短少分毫。 比著孤老賣身更好。 省得閑漢們從中說合,費酒費漿,還要加一加二的謝他。 」 王九媽聽得說女兒皮箱內有許多東西,到有個然之色。 你道卻是為何!世間只有鴇兒的狠,做小娘的設法些東西,都送到他手裏,才是快活。 也有做些私房在箱籠內,鴇兒曉得些風聲,專等女兒出門,開鎖鑰,翻箱倒籠取個罄空。 只為美娘盛名下,相交都是大頭兒,替做娘的掙得錢鈔,又且性格有些古怪,等閑不敢觸犯,故此臥房裏面,鴇兒的腳也不搠進去。 誰知他如此有錢。 劉四媽見九媽顏色不善,便猜著了,連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兩意。 這些東西,就是侄女自家積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錢。 他若肯花費時,也花費了。 或是他不長進,把來津貼了得意的孤老,你也哪裏知道!這還是他做家的好處。 況且小娘自己手中沒有錢鈔,臨到從良之際,難道赤身趕他出門?少不得頭上腳下都要收拾得光鮮,等他好去別人家做人。 如今他自家拿得出這些東西,料然一絲一線不費你的心。 這一主銀子,是你完完全全鱉在腰跨裏的。 他就贖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兒?倘然他掙得好時,時朝月節,怕他不來孝順你?就是嫁了人時,他又沒有親爹親娘,你也還去做得著他的外婆,受用處正有哩。 」只這一套話,說得王九媽心中爽然,當下應允。 劉四媽就去搬出銀子,一封封兌過,交付與九媽,又把這些金珠寶玉,逐件指物作價,對九媽說道:「這都是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些價錢。 若換與人,還便宜得幾十兩銀子。 」王九媽雖同是個鴇兒,到是個老實頭兒,憑劉四媽說話,無有不納。 劉四媽見王九媽收了這主東西,便叫亡八寫了婚書,交忖與美兒。 美兒道:「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別了爹媽出門,借姨娘家住一兩日,擇吉從良,未知姨娘允否?」劉四媽得了美娘許多謝禮,生怕九媽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他他門,完成一事,說道:「正該如此。 」當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鋪蓋之類。 但是鴇兒家中之物,一毫不動。 收拾已完,隨著四媽出房,拜別了假爹假媽,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 王九媽一般哭了幾聲。 美娘喚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轎,同劉四媽到劉家去。 四媽出一間幽靜的好房,頓下美娘行李。 眾小娘都來與美娘叫喜。 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劉四媽家討信,已知美娘贖身出來。 擇了吉日,笙簫鼓樂娶親。 劉四媽就做大媒送親,朱重與花魁娘子花燭洞房,歡喜無限。 雖然舊事風流,不減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婦請新人相見,各各相認,吃了一驚。 問起根由,至親三口,抱頭而哭。 朱重方才認得是丈人丈母。 請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見。 親鄰聞知,無不駭然。 是日,整備筵席,慶賀兩重之喜,飲酒盡歡而散。 三朝之後,美娘教丈夫備下幾副厚禮,分送舊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頓箱籠之恩,並報他從良信息。 此是美娘有始有終處。 王九媽、劉四媽家,各有禮物相送,無不感激。 滿月之後,美娘將箱籠打開,內中都有黃白之資,吳綾蜀錦,何止百計,共有三千餘金,都將匙鑰交付丈夫,慢慢的買房置產,整頓家當。 油鋪生理,都是丈人莘善管理。 不上一年,把家業掙得花錦般相似,驅奴使婢,甚有氣象。 朱重感謝天地神明保佑之德,發心於各寺廟喜舍合殿油燭一套,供琉璃燈油三個月;齋弁沐浴,親往拈香禮拜。 先從昭慶寺起,其他靈隱、法相、淨慈、天竺等寺,以次而行。 第6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驚悚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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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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