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空作斑衣夢,淚灑白雲天盡頭。 話分兩頭,且說王臣母妻在家,真個聞得史思明又反,日夜憂王臣,懊悔放他出門。 過了兩三月,一日,忽見家人來報,王福從京師信回了。 姑媳聞言,即教喚進。 王福上前叩頭,將書遞上,卻見王福左眼損壞。 無暇詳問,將書拆開觀看。 上寫道: 自離膝下,一路托庇粗安。 至都查核舊業,幸得一毫不廢,已經理如昔矣。 更喜得遇故知胡八判官,引至元丞相門下,頗蒙青,扶持一官幽薊,誥身已領,限期甚迫,特遣王福迎母同之任所。 書至,即將江東田產盡貨,火速入京,勿計微值,有誤任期。 相見在邇,書不多贅。 男臣百拜。 姑媳看罷書中之意,不勝歡喜,方問道:「王福,為甚損了一目?」王福道:「不要說起!在牲口上打瞌睡,不想跌下來,磕損了這眼。 」又問:「京師近來光景,比舊日何如?親戚們可都在麼?」王福道:「滿城殘毀過半,與前大不相同了,親戚們殺的殺,擄的擄,逃的逃,總來存不多幾家。 尚還有搶去家私的,燒壞屋宇的,占去田產的。 惟有我家田園屋宅,一毫不動。 」姑媳聞說,愈加歡悅,乃道:「家業又不曾廢,卻又得了官職,此皆天地祖宗保佑之方,感謝不盡!到臨起身,須做場好事報答,再祈此去前程遠大,福祿永長。 」又問道:「那胡八判官是誰?」王福道:「這是官人的故交。 」王媽媽道:「向來從不見說起有姓胡做官的來往。 」媳婦道:「或者近日相交的,也未可知。 」王福接口道:「正是近日相識的。 」當下問了一回,王媽媽道:「王福,你路上辛苦了,且去吃些酒飯,歇息則個。 」到了次日。 王福說道:「奶奶這裏收拾起來,也得好幾日。 官人在京,卻又無人服侍。 待小人先回覆,打疊停當,候奶奶一到,即便起身往任何如?」王媽媽道:「此言甚是有理。 」寫起書信,付些盤纏銀兩,打發先行。 王福去後,王媽媽將一應田地宇舍,什物器皿,盡行變賣,止留細軟東西,因恐誤了兒子任期,不擇善價,半送與人。 又延請僧人做了一場好事,然後雇下一只官船,擇日起程。 有幾個平日相往的鄰家女眷,俱來相送,登舟而別,離了杭州,由嘉禾、蘇州、常、潤州一路,出了大江,望前進發。 那些奴仆,因家主家主得了官,一個個手舞足蹈,好不興頭! 避亂南馳實可哀,誰知富貴逼人來。 舉家手額歡聲沸,指日長安晝錦回。 且說王臣自離都下,兼程而進。 不則一日,已到揚州馬頭上,把行李搬在客店上,打發牲口去了。 吃了飯,教王福向河下雇覓船只,自己坐在客店門首,守著行囊,觀看往來船只。 只見一只官船溯流而上,船頭站著四五個人,喜笑歌唱,甚是得意。 漸漸至近,打一看時,不是別個,都是自己家人。 王臣心中驚異道:「他們不在家中服役,如何卻在這只官船上?」又想道:「想必母親亡後,又歸他人了。 」正疑訝間,艙門簾兒啟處,一個女子舒頭而望。 王臣仔細觀看,又是房中侍婢,連稱:「奇怪!」剛欲詢問,那船上家人卻也看見,齊道:「官人如何也在這裏?卻又恁般服色?」忙教稍子攏船。 早驚動艙中王媽媽姑媳,掀簾觀看。 王臣望見母親尚在,急將-嘈U,打開包裹,換了衣服巾幘。 船上家人登岸相迎。 王臣教將行李齊搬下船,自己上船來見母親。 一眼覷著王留兒在船頭上,不問情繇,揪住便打。 王媽媽走出說道:「他又無罪過,如何把他來打?」王臣見母親出來,放手上前拜道:「都是這狗才將母親書信至京,誤傳凶信,陷兒於不孝!」姑媳俱驚訝道:「他日日在家,何嘗有書差到京中!」王臣道:「一月前,-母親書來,書中寫的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住了兩日,遣他先回,安慰家中,然後將田產處置了,星夜趕來,怎說不曾到京?」合家大驚道:「有這等異事!哪裏一般又有個王留兒?」連王留兒到笑起來道:「莫說小人到京,就是這個夢也不曾做。 」王媽媽道:「你且取書來看,可像我的字跡?」王臣道:「不像母親字跡,我如何肯信?」便打開行李,取出書來看時,乃是一幅素紙,哪有一個字影,把王臣驚得目睜口呆,只管將這紙來翻看。 王媽媽道:「書在哪裏?把來我看。 」王臣道:「卻不作怪!書上寫著許多言語,如何竟變做一幅白紙?」王媽媽不信道:「焉有此理!自從你出門之後,並無書信往來。 直至前日,你差王福將書接我,方有一信,令他先來覆你。 如何有個假王留兒將假書哄你?如今卻又說變了白紙!這是哪裏學來這些鬼話!」 王臣聽說王福曾回家這話,也甚驚駭,乃道:「王福在京,與兒一齊起身到此,幾曾教他將書來接母親?」姑媳都道:「呀!這話愈加說得混賬了!一月前王福送書到家,書上說都中產業俱在。 又遇甚麼胡八判官引在兀丞相門下,得了官職,教將江東田宅,盡皆賣了,火速入京,同往任上,故此棄了家業,雇倩船只入京。 怎說王福沒有回來?」王臣大驁道:「這事一發奇怪!何曾有甚胡八判官引到元丞相門了,選甚官職,有書迎接母親?」王媽媽道:「難道王福也是假的?」快叫來問。 王臣道:「他去喚船了,少刻就來。 」 眾家人都到船頭上一望,只見王福遠遠跑來,卻也穿著凶服。 眾人把手亂招。 王福認得是自家人,也道詫異,說:「們如何都在這裏?」走近船邊,眾人看時,與前日的王福不同了。 前日左目已是損壞,如今這王福兩只大眼滴溜溜,恰如銅一般。 眾人齊問道:「王福,你前日回家,眼已瞎了,如今怎又好好地?」王福向眾人噴一口涎道:「啐!你們的眼便瞎了!我何曾回家?卻又咒我眼瞎!」眾人笑道:「這事真個有些古怪。 奶奶在艙中喚你,且除下身上-唷A快去相見。 」王福見說,呆了一呆道:「奶奶還在?」眾人道:「哪裏去了,不在?」王福不信,也不脫-唷A逕撞入艙來。 王臣看見,喝道:「這狗才,奶奶在這裏,還不換了衣服來見?」王福慌忙退出船頭,脫下,進艙叩頭。 王媽媽擦磨老眼,你細看時,連稱:「怪哉!怪哉!前日王福回家,左目已損,今卻又無恙,料然前日不是他了。 」急去開了那封書來看時,也是一張白紙,並無一點墨跡。 那時合家惶惑,正不知假王留兒、王福是甚變的?又不知有何緣故,卻哄騙兩頭把家業破毀?還恐後來尚有變故,驚疑不定。 王臣沉思凝想了半日,忽想到假王福左眼是瞎的,恍然而悟,乃道:「是了!是了!原來卻是這孽畜變來弄我。 」王媽媽急問是甚東西。 王臣乃將樊川打狐得書,客店變人詒騙,和夜間打門之事說出,又道:「當時我只道這孽畜不過變人來騙此書,到不提防他有恁般賊智。 」眾人聞言,盡皆搖道咋舌道:「這妖狐卻也奸狡利害哩!隔著幾多路,卻會仿著字跡人形,把兩邊人都弄得如耍戲一般,早知如何此,把那書還了他去也罷。 」王臣道:「叵耐這孽畜無禮!如乞越發不該還他了!若再纏賬,把那禍種頭一火而焚之。 」於氏道:「事已如此,莫要閑講了,且商量正務。 如今住在這裏,不上不下,還是怎生計較?」王臣道:「京中產業俱已賣盡,去也沒個著落。 況兼路途又遠。 不如且歸江東。 」王媽媽道:「江東田宅也一毫無存,卻住在何處?」王臣道:「權賃一所住下,再作區處。 」當下撥轉船頭,原望江東而回。 那些家人起初像火一般熱,到此時化做冰一般冷,猶如斷線偶戲,手足撣軟,連話都無了。 正是乘興而來,敗興而返。 到了杭州,王臣同家人先上岸,在舊居左近賃了一所房屋,制辦日用家夥,各色停當,然後發起行李,迎母妻進屋。 計點囊橐,十無其半,又惱又氣。 門也不出,在家納悶。 這些鄰家見媽媽去而複回,齊來詢問。 王臣道知其詳,眾人俱以為異事,互相傳說。 遂嚷遍了半個杭城。 一日,王臣正在堂中,督率家人收拾,只見外邊一人走將入來,威儀濟楚,服飾整齊。 怎見得?但見: 頭戴一頂黑紗唐巾,身穿一領綠羅道袍。 碧玉環正綴巾邊,紫絲-金圍袍上。 襪似兩堆白雪,如一朵紅雲。 堂堂相貌,生成出世之姿;落落襟懷,養就淩雲之氣。 若非天上神仙,定是人間官宰。 那人走入堂中,王臣仔細打一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同胞兄弟王宰。 當下王宰向前作揖道:「大哥別來無恙?」王臣還了個禮,乃道:「賢弟,虧你尋到這裏!」王宰道:「兄弟到京回舊居時,見已化為白地。 只道罹於兵火,甚是悲痛,即去訪問親故,方知合家向已避難江東。 近日大哥至京,整理舊業,因得母親凶問,剛始離京。 兄弟聞了這信,遂星夜趕來。 適才訪到舊居,鄰家說新遷於此,母親卻也無恙,故此又到舟中換了衣服才來。 母親如今在哪裏?為何反遷在這等破屋裏邊?」王臣道:「一言難盡!待見過了母親,與你細說。 」引入後邊,早有家人報知王媽媽。 王媽媽聞得次兒歸家,好生歡喜,即忙出來,恰好遇見。 王宰倒身下拜,拜畢起身。 王媽媽道:「兒,我日夜掛心,一向好麼?」王宰道:「多謝母親記念。 待兒見過了嫂嫂,少停細細說與母親知道。 」當下王臣渾家並一家婢仆,都來見過。 王宰扯王臣往外就走,王媽媽也隨出來,至堂中坐下,問道:「大哥,你且先說,因甚弄得恁般模樣?」王臣乃將樊川打狐起,直至兩邊掇賺,變賣產業,前後事細說一遍。 王宰聽了說:「原來有這個緣故,以致如此!這卻是你自取,非幹野狐之罪。 那狐自在林中看書,你是官道行路,兩不妨礙,如何卻去打他,又奪其書?及至客店中,他忍著疼痛,來賺你書,想是萬不得已而然。 你不還他罷了,怎地又起惡念,拔劍斬逐?及至夜間好言苦求,你又執意不肯,況且不識這字,終於無用,要他則甚!今反吃他捉弄得這般光景,都是自取其禍。 」王媽媽道:「我也是這般說。 要他何用!如今反受其累!」王臣被兄弟數落一番,嘿然不語,心下好不耐煩。 王宰道:「這書有幾多大?還是甚麼字體?」王臣道:「薄薄的一冊,也不知甚麼字體,一字也識不出。 」王宰道:「你且把我看看。 」王媽媽從旁襯道:「正是。 你去把來與兄弟看看,或者識得這字也不可知。 」王宰道:「這字料也難識,只當眼見希奇物罷了。 」當時王臣向裏邊居出。 到堂中,遞與王宰。 王宰接過手,從前直揭至後,看了一看,乃道:「這字困然稀見!」便立起身,走在堂中,向王臣道:「前日王留兒就是我。 今日天書已還,不來纏你了,請放心!」一頭說,一頭往外就奔。 王臣大怒,急趕上前,大喝道:「孽畜大膽,哪裏走?」一把扯住衣裳,走的勢發,扯的力猛,只聽得聒喇一響,扯下一幅衣裳。 那妖狐索性把身一抖,卸下衣服,見出本相,向門外亂跑,風團也似去了。 王臣同家人一齊趕到街上,四顧觀看,並無蹤影。 王臣一來被他破蕩了家,二來又被他數落這場,三來不忿得這書,咬牙切齒,東張西望尋覓。 只見一個瞎道人,站在對面簷下。 王臣問道:「可見一個野狐從哪裏去了?」瞎道人把手指道:「向東邊去了。 」王臣同家人急望東而趕。 行不上五六家門面,背後瞎道人叫道:「王臣,前日王福便是我,令弟也在這裏。 」眾人聞得,複轉身來。 兩野狐執著書兒在前戲躍。 眾人奮勇前來追捕,二狐放下四蹄,飛也似去了。 王臣剛奔到自己門首,王媽媽叫道:「去了這敗家禍胎,已是安穩了,又趕他則甚!還不進來?」王臣忍著一肚子氣,只得依了母親,喚轉家人進來,逐件檢起衣服觀看,俱隨手而變。 你道都是甚麼東西? 破芭蕉,化為羅服;爛荷葉,變做紗巾。 碧玉環,柳枝圈就;紫絲-薜蘿搓成。 羅襪二張白素紙,朱兩片老松皮* 眾人看了,盡皆駭異道:「妖狐神通這般廣大,二官人不知在何處,卻變得恁般廝像?」王臣心中轉想轉惱,氣出一場病來,臥床不起。 王媽媽請醫調治,自不必說。 過了數日,家人們正在堂中,只見走進一個人來,看時,卻王宰,也是紗巾羅服,與刖妖狐一般打扮。 眾家人只道又是假的,一齊亂喊道:「妖狐又來了!」各去尋棍覓棒,擁上前亂打。 王宰喝道:「這些潑男女,為這等無禮!還不去報知奶奶!」眾人哪個采他,一味亂打。 王宰止遏不住,惹惱性子,奪過一根棒來,打得眾人四分五落,不敢近前,都閃在裏邊門旁,指著罵道:「你這孽蓄!書已拿去了,又來做甚?」王宰不解其意,心下大怒,直打入去。 眾人往內亂跑。 早驚動王媽媽,聽得外邊喧嚷,急走出來,撞見眾人,問道:「為何這等慌亂?」眾人道:「妖狐又變做二官人模樣,打進來也。 」王媽媽驚道:「有這等事!」 言還未畢,王宰已在面前,看見母親,即撇下棒子,上前叩拜道:「母親,為甚這些潑男女將兒叫做狐孽畜,執棍亂打?」王媽媽道:「你真個是孩兒否?」王宰道:「兒是母親生的,有甚麼假!」正說間,外面七八個人,扛抬鋪程行李進來,眾家人方知是真,上前叩頭謝罪。 王宰問其緣故,王媽媽乃將妖狐前後事細說,又道:「汝兄為此氣成病症,尚未能愈。 」王宰聞言,亦甚驚駭道:「恁樣說起來,兒在蜀中,王福曾-書至,也是這狐假的了!」王媽媽道:「你且說書上怎寫?」王宰道:「兒是隨駕入蜀,分隸於劍南節度嚴正部下,得蒙拔為裨將。 故上皇還京,兒不相從歸國。 兩月前,忽見王福-哥哥書來,說:向避難江東,不幸母親有變,教兒速來計議,扶柩歸鄉。 王福說要至京打掃塋墓,次日先行。 兒為此辭了本官,把許多東西都棄下了,輕裝兼程趲來,才訪至舊居,鄰家指引至此,知母親無恙,複到舟中易服來見,正要問哥為甚把這樣凶信哄我,不想卻有此異事!」即去行李中開出那封書來看時,也是一幅白紙。 合家又好笑,又好惱。 王宰同母至內見過嫂子,省視王臣,道其所以。 王臣又氣得個發昏。 王媽媽道:「這狐雖然憊懶,也虧他至蜀中賺你回來,使我母子相會,將功折罪,莫怨他罷!」王臣病了兩個月,方才痊可,遂入籍於杭州。 所以至今吳越間稱拐子為野狐精,有所本也。 蛇行虎走各為群,狐有天書狐自珍。 家破業荒書又去,令人千載笑王臣—— 第七卷 錢秀才錯占鳳凰儔 漁船載酒日相隨,短笛盧花深處吹。 湖面風收雲影散,水天光照碧琉璃。 這首詩是未時楊備遊太湖所作。 這太湖在吳郡西南三十餘裏之外。 你道有多少大?東西二百裏,南北一百二十裏,周圍五百裏,廣三萬六千頃,中有山七十二峰,襟帶三州。 哪三州?蘇州、湖州、常州。 東南諸水皆歸。 一名震澤,一名具區,一名笠澤,一名五湖。 何以謂之五湖?東通長洲松江,南通烏程溪,西通義興荊溪,北通晉陵湖,東通嘉興韭溪,水凡五道,故謂之五湖。 那五湖之水,總是震澤分流,所以謂之太湖。 就太湖中,亦有五湖名色,曰:菱湖、遊湖、莫湖、貢湖、胥湖。 五湖之外,又有三小湖:扶椒山東日梅梁湖,杜圻之西、魚查之東日金鼎湖,林屋之東日東皋裏湖:吳人只稱做太湖。 那太湖中七十二峰,惟有洞庭兩山最大:東洞庭曰西山,兩山分峙湖中。 其餘諸山,或遠或近,若浮或沉,隱見出沒於波濤之間。 有元人計謙詩為證: 周回萬水入,遠近數州環。 南極疑無地,西浮直際山。 第12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驚悚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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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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