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疑一笑:是嗎?在2號裏反倒不大理會這些禁忌。 外觀不甚高大的廠房原來是半地下式的,從裏面看相當高曠。 屋內十分安靜。 工作人員不多,見何總進來,他們都禮貌地點點頭,繼續自己的工作。 三人先走進刻印室,幾百台圓柱狀的機器一字兒排開,屋內僅聽見輕微的噝噝聲。 何不疑簡短地說,這裏的關鍵設備是激光鉗,它們正進行毫微操作,用純物理的手段把碳、氫、氧、磷等原子排列成人類的DNA.他介紹得非常平淡,但董紅淑分明感受到喘不過氣的敬畏感。 往下的工藝流程就十分直觀了,每個人都十分熟悉,尤其是女人。 何不疑說,這兒是活化室,是模擬人類卵子的環境來激活DNA.這兒是分裂室,激活的DNA在這兒分裂成8胚細胞;最後是孕育室,幾千台模擬子宮在輕輕地抽動著,幾根粗大的軟管匯聚之後分為幾千根細管,分別連在各個子宮上,無疑是輸送各種養料的。 子宮呈半透明狀,從外面就能看到嬰兒在裏邊舞手動腳,臍帶在羊水裏飄浮。 忽然,就在他們面前的一具子宮內響起響亮的兒啼,董紅淑一愣,旋即眉開眼笑地趨前聆聽,問:在子宮內就能啼哭?這在人類中是不多見的。 據我所知,人類嬰兒的宮啼是不正常的現像,一般是胎兒缺氧造成的。 何不疑簡捷地說這兒的所有類人嬰兒出生時都相當於四個月大的人類嬰兒,大都有宮啼現像。 至於為什麼在四個月才出生,待一會兒我再解釋。 遠處又有幾個嬰兒呱呱墜地,不過等他們趕到時,降生的嬰兒已經被傳送帶送走了,送到檢驗部,那兒有電腦檢驗和人工檢驗。 他們走進檢驗室,電眼觀察著流水線上的嬰兒,綠燈閃亮著,表示檢驗通過。 之後是人工檢驗室,30多名自然人女員工眼睛上嵌著放大鏡,認真觀察著嬰兒的指肚,輔以觸摸檢查。 再住後是哺育室,50多名類人女員工穿梭往來。 這兒與檢驗室一樣,嬰兒的哭聲響成一片,不過啼哭聲裏聽不出悲痛的成份,倒是帶著歡鬧的味道兒。 何不疑解釋說,檢驗室和哺育室是工廠裏唯一用上人工勞動的兩個地方。 董紅淑目醉神迷地看著,贊歎這裏的宏偉、肅穆、簡潔的美妙和震撼人心的神秘。 斯契潘諾夫肯定也被深深震撼了,不過從表面上看他還能保持平靜。 出了廠區,看見十幾個類人聚成一堆,大多是50歲左右的男人,手裏都端著高腳酒杯,琥珀色的葡萄酒在杯內閃光。 他們平靜地交談著,似乎是一場非正式的聚會。 其中一人肯定是談話的中心,忽然那人從人群中走出來,走向兩個客人。 客人認出,他就是剛剛為他們引路的那個類人。 他含笑道:你們好,何總好。 我在同朋友們告別,馬上就要進入輪回了。 何不疑點點頭,同他握手擁抱。 董紅淑也機械地伸出右手,握到了對方光滑無指紋的手指。 這時她恍然悟到對方說的輪回是怎麼一回事。 死亡,他說的是死亡!中年男人回過頭,同眾人告別,飲光杯中的酒,把酒杯遞給同伴,然後神色自若地走進一間小屋,向眾人揚手作別。 厚重的屋門緩緩關閉了。 董紅淑簡直是目瞪口呆,她看看何總,看看立在門口的十幾個類人,他們的表情十分肅穆莊嚴,但總的說十分平靜,絕無半點悲傷。 屋門旁的一串指示燈閃了幾次,隨後變成綠色。 十幾個類人悄悄離開了。 何不疑平靜地說:走吧,回我的辦公室。 董紅淑癡癡呆呆地跟著走了,她忍不住問身邊的斯契潘諾夫:那人真的死了? 斯契潘諾夫點點頭:當然。 他在那裏化作原子,很可能要回到這套流程的開端,重作DNA的原料,這就是他說的輪回。 何不疑唇邊含笑,一言不發。 董紅淑躊躇著,仍忍不住開口:他們 何不疑明白她的話意,答道:他們不懼怕死亡,他們的生命直接來自於元素,而不是上帝。 所以,過了強壯期的類人就自動選擇死亡,從不貪戀生命。 他特意解釋道:這不是2號的規定,而是類人員工中自動形成的習俗。 我們只是沒有幹涉,我們尊重類人的決定。 董紅淑在震驚中沉默了。 他們回到辦公室,秘書又送來三杯咖啡,把一只竹簍放到何總的巨型辦公桌上。 何不疑笑著說,這是一位浙江朋友送來的金華火腿,絕對原汁原味,中午我請客,品嘗一下它的味道。 好,開始正題吧,今天你們一定會寫出一條極為轟動的新聞,咱們事先約定,如果二位因這篇報道獲得普利策獎或邵飄萍獎,獎金可要分我一半唷。 他開心地笑著,不過寶蓋不能一下子揭開,還是讓我先回顧一下歷史吧。 他慢慢呷著咖啡,似乎在醞釀情緒。 董紅淑幾乎急不可待了,側臉瞄瞄同伴,他倒是氣定神閑。 她也把情緒穩住了。 98年前,何不疑緩緩說道,即1997年,克隆綿羊的消息曾激起軒然大波,因為,克隆人類的前景已經近在眼前了。 時至今日,我們還能從當時的科學文獻中,摸到那個時代的悸動:恐懼、困惑、迷茫或是急不可待當然,現在看來,這些世紀末的燥動顯得很可笑,很幼稚,因為最終改變世界的並不是克隆技術,而是同年1月24日一篇不起眼的小文章。 那篇文章說,人類已經接近於制造生命不是用雜交、基因嵌接、細胞融合之類生物或半生物的辦法,而是用純物理、純技術的方法去排列原子,構成最簡單的生命。 當時,這似乎是天方夜譚,至少對99.99%的中國人來說是天方夜譚。 但僅僅過了43年,即2040年,就實現了突破。 第一個被創造的是最簡單的皰疹病毒,這是自然界最簡單的生命之一,只有不足300個基因,甚至可以說它是介於生命和非生命之間的過渡物。 但無論如何,第一個人造生命已經出現了,激起了軒然大波。 不過,恐懼、憤怒、絕望都擋不住自然之神的步伐。 在此後20年中,各種人造生命讓人類應接不暇:大腸杆菌、線蟲、水蛭、青蛙、鳥類、老鼠最後的結果是不可避免的,到了2068年,這項技術就攀到了絕頂,第一個人類的DNA組裝成功了。 它包含著十萬個基因,23條染色體。 這項技術發展得太快了,以至走到了語言的前面,直到第一個人造人降生後幾個月,人類才就某些辭匯制定了規範用語:這種人造人被稱為類人,其人稱稱謂也可沿用你、我、他、她這些人類用語,但他們的死亡則只能稱作銷毀。 這段歷史兩個客人都很熟悉,但回憶起這段令人眼花繚亂的劇變,兩人仍陷於一種懷舊的歷史情緒。 斯契潘諾夫輕歎道:是的,歷史發展得太快了,反對意見還沒來得及匯聚起來,就被歷史潮流沖走了。 是啊,從歷史上看,體外授精、試管嬰兒、克隆人、人腦嵌入電腦芯片,人類的基因改造這些都遭到了頑強的抵制,惟獨類人誕生時反而沒有激起多少漣漪反對者已經無計可施了!已經見多不怪了,已經聽之任之了。 當然,類人的出現確實使人類處於不尷不尬的地位。 人類是萬物之靈呀,是上帝之子呀,是神權天授呀,人類智慧是宇宙進化的極致呀忽然人類有了逼真的,不,是完全不失真的仿造品! 人類現在是腹背受敵,前邊是已超過人腦的電腦,後邊是用泥土(元素)組裝出來的人造人!不過,不管人類精英如何擔憂,如何反對,類人很快就大批出現了。 截止今天為止,何不疑停下來,對旁邊的電腦低聲下了一道命令,少頃,電腦上出現一列數字:124589429.一億二千四百五十八萬九千四百二十九個類人。 這是因為,日益走向虛擬化生存的人類極其需要這種有感情、在人格上又低於人類的仆人,這種市場需求根本無法遏制。 世界政府只來得及制定了幾條禁令。 一,全世界只允許開辦3個類人工廠,其中就包括這一個2號。 知道嗎?他笑著說,這兒是我的家鄉,我籌建2號時,有意選中這兒,選到恐龍蛋聚集的地方,我想這兒最適合作生命輪回之地。 他接著說:第二條禁令,就是類人不得具有人類的法律地位,不允許有指紋,以便與人類區分。 不允許繁衍後代。 新類人只能在三個類人工廠裏制造。 女記者已經急不可待了,笑著打斷主人的話頭:何先生,這些歷史我們都很清楚。 不要說這些了,快揭寶吧,你今天到底給我們准備了什麼意外的禮物? 何不疑笑著,仍不慌不忙地自顧說下去:類人不允許有指紋,不是指用手術方法去掉指紋,那太容易了。 而是去掉DNA中所包含的產生指紋的指令。 這個工作太困難了!那就像把高熵世界返回到低熵。 你們也許知道,人的指紋型式不僅取決於基因,還取決於皮膚下神經系統的排列,後者在很大程度上屬於量子效應的範疇。 不過,盡管這項工作十分困難,科學家仍把它完成了,在建造亞利桑那1號工廠時就完成了。 我是這項技術的發明人之一。 他說,並沒有自矜的成份。 能摸索出這項技術在很大程度上是僥幸。 斯契潘諾夫不動聲色地揭瘡疤:第二條指令的原文是不允許類人具有生育能力。 可惜,這條禁令從來沒有達到。 何不疑老實承認:對,你說得對。 如果是用手術或藥物的方法使類人失去生育能力,那是再容易不過了。 但是,若是修改基因中關於生育能力的指令很難。 科學家作過多次嘗試後發現,凡是對此有效的技術,勢必影響DNA的生命力。 看來,繁衍後代的欲望是生命的第一本能,抽去這個本能,也就消滅了生命本身。 所以,這項禁令沒有能在類人制造技術中得到落實,但它的替代物不允許類人自主繁衍的法律倒是得到了完全的貫徹。 而且,盡管具有繁衍能力,但類人們普遍沒有繁衍的欲望,他們都是性冷淡者,這主要是由於社會心理的作用。 至於消除指紋技術,何不疑說,那是絕對可靠的,迄今生產的一億二千萬類人中,沒有出現一次例外。 現在警方已把有無指紋當成識別類人的唯一標准。 你們知道,自然人中也有極少數沒有指紋的特殊例子,全世界不過幾十例吧。 世界政府為他們頒發了嚴格的無指紋證書,這些不幸的無指紋人不得不極其小心地保護著這些證書,否則他們在人類社會中將寸步難行說遠了,還是回頭說2號吧。 雖然這項從基因中擦去指紋指令的技術極為可靠,2號內仍有嚴密的監督系統。 你們剛才已經看到,每一個出生的嬰兒都要接受嚴格的檢查,一旦發現指紋,立即自動報警,整個2號會在兩秒鐘內進入一級警戒。 我剛才說過,這兒的胎兒都是懷胎14個月,所以,他們出生時身體相當於四個月大的人類嬰兒所謂14個月只是一種比喻的說法,實際上這兒的生命成長是快速進行的,從制造出DNA到嬰兒出生,只有三個小時的時間。 至於為什麼讓類人嬰兒在4個月大才出生和出廠?因為正常人的指紋不是生來就有的,要在3個月後才能長出來,才能被檢驗。 他突兀地宣布,這就是我邀請二位的目的。 他的轉折太突然,董紅淑呆呆愣愣的,猜不到他的話意。 斯契潘諾夫多少猜到了一點,但也不敢肯定。 兩人緊張地盯著何不疑。 何不疑蒼涼地說:我一直在做著一件違逆自己心願的工作。 從某個角度看,所有類人都是我的親生孩子,我十分喜愛他們,但不又不得不冷酷無情地防止他們混入人類。 因為那將使人類社會走向大崩潰。 我准備提前退休了,退休前想對2號的安全性作一次實戰檢驗。 請聽好,他莊重地說,我已經對主電腦霍爾下達了指令,修改了制造程序,使生產線中能產生帶指紋的嬰兒。 世界上能修改這一程序的,不會超過3個人吧。 他說,仍然沒有絲毫自矜的成份。 請注意,2號內只有總監和我知道此事,對其它人完全沒有事先警告。 按時間計算,再過25分鐘,第一個有指紋嬰兒就會出生,隨之應該自動報警,全部生產程序中止,大門鎖閉,全區處於一級戒備。 他加重語氣說,我再重複一遍,絕對沒有事先警告,我以人格擔保,總監正在隔壁瞪著眼監視呢。 一會兒看到的將是一次完全真實的實況轉播,而你們是有幸觀察現場效果的唯一外人。 如果25分鐘後沒有警鈴聲,那我就要丟人了。 怎麼樣,二位還有問題嗎? 兩個客人絕對沒有想到,給他們准備的是如此刺激性的實戰場面,兩人都緊張得喘不過氣。 董紅淑又是點頭又是搖頭:是的是的不,我們沒有問題了。 那好,請靜下心來品嘗咖啡,等著這一刻吧。 何不疑氣定神閑地坐在他們前面,又喚佳佳送來兩杯熱咖啡。 佳佳應聲進來,她的笑容還是那樣優雅,她一定還被蒙在鼓裏。 第3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驚悚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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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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