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騙到這裏,然後又受到讓人攆走的威脅。 」土地測量員K的這句話始終在我腦海中縈繞,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現我的命運與K越來越相似。 我是從市政府研究室調到辦公廳綜合二處的,盡管賞識我的是時任常務副市長的劉一鶴,但是具體操作的卻是綜合二處處長趙忠,因此我對趙處長一直心存感激。 別看市政府研究室號稱市長的智囊團,但是研究室的智囊們除了幾位主任,處以下幹部誰也沒有機會被市長、副市長們召見過,別說市長、副市長,就連秘書長、副秘書長,也無緣真容。 研究生畢業後,我躊躇滿志地走進研究室的大門,「隆中對」沒少寫,當然都署上了市領導的名字,卻一直沒有遇上「三顧茅廬」之人。 你不顧我只好我顧你了。 我等待著,我准備著,我尋找著一切可以證明自己的機會,我像一只孤獨的蝙蝠企盼著黑暗的來臨,我知道黑暗是光的源泉,光是一條思想的河流,尋找光源必須逆流而上。 我的機會終於來了,時任常務副市長劉一鶴終於給研究室布置了一個重要課題,由研究室副主任李玉民牽頭,對全市招商引資項目落實情況進行一次全面摸底調查,當時研究室只有兩名科班碩士,我是其中之一,恰恰又在外資處,於是便成了這項課題的主筆。 在調研過程中,我發現假招商、假外資問題非常嚴重,但李玉民指示,問題要輕描淡寫,主要寫成績,因為這份調研報告很可能全文登在《東州日報》上。 我非常理解李玉民的心情,因為最近有傳聞,說劉一鶴對李玉民很賞識,有意調李玉民到辦公廳任副主任,如果傳聞屬實,那麼這項課題很可能決定李玉民的去留。 我做事一向有兩手准備,我判斷劉一鶴僅僅為了在《東州日報》上登一篇宣傳自己在招商引資方面政績斐然的文章,根本用不著讓研究室大動幹戈,辦公廳綜合二處搞這類文章輕車熟路,看來劉一鶴是想摸清一些真實情況,對症下藥,使全市招商引資工作再上一個新台階。 因此,我按李玉民的指示寫了一個調研報告,私下裏我按照實際調研的情況又寫了一份,這份報告濃縮了我對全市招商引資工作的全部真知灼見,我本打算將私下裏寫的這份報告作為資料保存的,當然骨子裏期待他能成為劉一鶴賞識的「隆中對」。 在研究室工作快五年了,級別也從主任科員混到了正處級調研員,但是卻總是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在我的周圍,仿佛總是圍著一道看不見摸不著的牆,有光而無芒。 有時候我恨不得想一頭撞在南牆上,但是牆就在你面前,卻根本不給你撞的機會。 我不想成為地下人,我討厭所有公式、討厭所有表格、討厭所有幾何圖形,我暗下決心,一定要撞一回南牆,否則我不知道我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 結果皇天不負有心人,課題完成後,劉一鶴破天荒地讓李玉民帶著課題主筆一起到他辦公室匯報,於是我逾越了外資處副處長、處長,意外地獲得了一次撞南牆的機會。 這是我第一次直面劉副市長,給我的印象是既平易近人又和藹可親。 這更增加了我撞一回南牆的信心。 當時趙忠也在場,與劉副市長的隨和相比,趙忠的臉上有一絲如臨大敵的緊張。 可能是由於胖的緣故,盡管屋子裏開著空調,但是趙忠仍然不時地用紙巾擦汗。 李玉民胸有成竹地匯報了半個多小時,我發現劉副市長臉上的微笑漸漸散去,盡管仍然呈現出隨和,但隨和之中有嚴肅。 劉一鶴聽完匯報,沉思片刻問了幾個問題,李玉民輕描淡寫地做了回答。 我聽了劉副市長的問題心中暗喜,因為這幾個問題正是全市招商引資工作的要害問題,看來劉副市長之所以沒將這個課題交給以「短平快」見長的綜合二處,而是交給了以研究見長的研究室,就是想搞清楚這幾個問題,李玉民卻極盡歌功頌德之能事,顯然沒領會領導的意圖,而這幾個問題產生的原因、背景以及解決對策我已經爛熟於心。 劉一鶴雖然對李玉民的匯報沒表現出什麼,但是破天荒地讓我補充幾句,卻讓李玉民臉上掠過一絲尷尬,本來為了維護李玉民的面子,我應該順著他的口氣打圓場,但這是我進市政府工作五年以來,第一次在市長面前展示自己,而且是面對面地坐著,我是個什麼?不過是個處級調研員,全市公務員中有幾個人能有機會面對面地向劉副市長匯報工作,沒有,也不可能有!但是這個餡餅卻砸在了我頭上,我不僅要吃掉這個餡餅,還要讓他在我體內全部消化掉,全部變成營養吸收,連一點屎也不許拉出去。 我定了定神,口若懸河地說了十分鐘,不僅刀刀見血,而且還配好了靈丹妙藥。 劉副市長聽完我的補充意見後,很興奮,他讓我將剛講過的觀點整理個報告給他,並做出了一個讓我意想不到的決定,他讓李玉民和趙忠先回避,卻將我一個人留在了他的辦公室。 我頓時緊張起來,我知道這回是真的撞到南牆上了,說不定比撞南牆還要嚴重,很可能是撞在槍口上了。 我,一個從未直接面對過市長的正處級調研員,平時只有很少的機會坐在主席台下聽坐在主席台上的劉副市長講話,當然中午到食堂吃飯時,雖然市長們有小灶,但是由於走的是一個大門,因此迎面也見過劉副市長幾次,當時除了心跳就是恐懼,別說打招呼,就是直視的勇氣都沒有,何況像今天這樣,單獨與劉副市長面對面坐在他的辦公室裏,這不是撞在槍口上了,是什麼? 此時此刻,我恨不得變成一只老鼠找個洞鑽進去,然而,四周除了牆什麼也沒有,哪怕有只捕鼠器也好,我會毫不猶豫地鑽進去,但是,這間辦公室內沒有任何可以鑽進去的東西。 我轉念一想,其實我早就鑽進貓嘴裏了,眼下活下去的唯一辦法就是拔掉貓牙。 我心一橫,不失時機地將私下裏寫好的另一個調研報告遞給了劉副市長,怕劉副市長多心,我冠冕堂皇地解釋了一遍理由,想讓劉副市長相信這份報告不過是一份我私自整理的資料,可是解釋完我卻多了一份欲蓋彌彰的心虛。 劉副市長根本沒有理睬我的小聰明,他越看眼睛越亮,最後,一拍桌子興奮地說:「黃小明同志,你這場埋伏打得不錯呀,這才是我需要的調研報告,不僅實事求是,而且高屋建瓴。 小明,你知道我為什麼單獨把你留下嗎?」 這可真是世事難料,沒想到撞槍口上比撞南牆上幸運,本來撞南牆頂多撞個頭破血流,而撞槍口上的卻沒有幾個活下來的,看來我不僅幸運地活了下來,還要因禍得福。 剛進研究室時,雖不敢自比臥龍,但亦有臥虎之志。 研究室號稱市長的智囊團,聽起來都讓人興奮,無奈蝸居五年,這個清水衙門不過是南陽臥龍岡,每天過的日子是「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多少次劉玄德勸諸葛孔明的話回蕩在耳畔:「大丈夫抱經世奇才,豈可空老於林泉之下?」莫非這劉一鶴要效仿劉玄德?「壯士功名尚未成,嗚呼久不遇陽春?」莫非我破天荒地遇上了陽春? 弄不清劉一鶴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我不敢貿然開口,只是慎重地搖了搖頭,劉副市長哈哈一笑和藹地說:「小明啊,眼下市政府辦公廳七百多人中,旁門左道的假碩士不少,但文憑怎麼來的,我心知肚明,我身邊急需有真本事的真秀才啊。 」 我靦腆地說:「劉市長,您的綜合二處哪個不是出手不凡的筆杆子呀?真秀才也未必有真本事啊!」 劉副市長鄭重地說:「是啊,他們寫八股文章個個是出手不凡,可是沒有思想,我說的思想不是道德訓條,而是創造。 剛才李玉民匯報的調研報告就是按八股文章套路寫的,而你現在給我的這份報告才是創造性的,這兩份報告都出自你的手,看來你的可塑性很強嘛!怎麼樣,有沒有興趣調到綜合二處?」 說實在的,到市政府研究室工作五年了,聽到的、見到的也不算少,改革開放以來思想解放之聲就不絕於耳,這說明不夠解放的思想一直束縛著我們,從一位念慣了官樣文章的常務副市長嘴裏說出「解放思想」四個字不足為奇,反正所有的領導都在說,但是劉副市長不僅談思想,而且與創造一起談,這就不得不讓我對他刮目相看了。 我一直認為中國沒有哲學,只有不成系統的經驗主義,這也是我們只意識到經濟上是發展中國家,卻意識不到在政治上、在文化上、在社會上更是發展中國家的文化原因,「思想」的主題就是政治權威,談何創造? 如今「創造」兩個字在常務副市長劉一鶴嘴裏說出來,我還真有一種「長空雪亂飄,改盡江山舊」的沖動,便重重地點了點頭說:「劉市長,一個民族總要有人拆下肋骨,點燃火炬,這樣的人一般都出現在秀才中,想不到您作為政治家也有勇氣仰望星空,這不光是東州人民之幸,更是我黃小明之幸!」 這雖是我的恭維之話,但確實發自肺腑。 人活在世上,有一半也是為了「看重」這兩個字,不然追求成功幹什麼?我在市政府大院熬了五年,還不知道多久才可以做到「鳳翱翔於千仞兮」,雖然說偉大是熬出來的,但是又有幾人僅僅靠熬著而成為偉人的?平庸的人熬著可能是日常生活,而有鴻鵠之志及鴻鵠之才的人熬著很可能是坐以待斃!老地方坐久了,心裏還發涼、雙眼還發黑呢,何況命運?人的命運是絕不能建立在二乘以二等於四這樣的真理上的,人活著就是活那麼一線光亮。 想不到撞南牆竟然撞上了大運。 我是和李玉民腳前腳後調到辦公廳的,雖然都是平調,但是辦公廳副主任與研究室副主任比起來根本不能同日而語,當然我這個辦公廳綜合二處的正處級調研員比研究室的正處級調研員腰杆也直了不少。 我的事由於趙忠沒少操心,因此我到處裏工作後,大有「士為知己者死」的勁頭,處處站在趙忠的立場上全力維護趙忠的利益。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現綜合二處在趙忠的領導下不僅不是思想創造的聖地,而且大搞絕對君權,實施養蜂戰略,全處同仁每天坐在辦公室內就像進了蜂箱。 最慘的就是我,由於趙忠自以為在我調入綜合二處這件事上出了力,儼然以我的恩人自居,將我這個在劉副市長眼裏的大秀才,當成了他的小秘書,甚至是拎包的,呼來喚去,每天忍氣吞聲地活著,不僅丟掉了在研究室工作時的那份清閑,更有一種丟了尊嚴的屈辱。 趙忠對我采取的最專制的手段就是不讓我有任何與劉副市長接觸的機會,但是劉副市長的發言稿卻成了我的專利。 趙忠顯然是在提防我,盡管我謹小慎微地壓抑著自己,但是趙忠很清楚,如果給我接觸劉副市長的機會,全處最可能取代他的就是我。 別看我是正處級調研員,劉副市長要想把我的「調研員」三個字換成一個「長」字簡直是易如反掌。 然而,自從我調入綜合二處以後,劉副市長似乎把我忘記了,我寫的全部材料先要由趙忠過一遍,然後他根本不與我打招呼,就拿著我辛辛苦苦寫的材料邀功請賞去了。 憑我的直覺,劉副市長心裏應該是有數的,可是為什麼再也沒有召見過我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有一個現象引起了我的注意,就是我剛到綜合二處時,許智泰、歐貝貝和朱大偉對我都愛答不理的,我以為他們是嫉妒我文憑高、級別又是正處級,將來在進步上擋了他們的路,時間久了,我發現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他們幾個之所以對我不冷不熱的,是因為我和趙忠走得太近了,他們都以為我是趙忠調來的,認為我是趙忠的人。 我心想,當初明明是劉副市長看中了我,和趙胖子有什麼關系?他不就是奉劉副市長之命跑了跑手續嗎?其實手續上他也沒費多少心思,具體事宜都是人事處辦的,我尊重你趙忠,完全是因為你是綜合二處處長,還真以為自己是別人的大恩人呢,整天拿我當丫鬟使,被大家孤立的滋味太難受了,我不能弄得裏外不是人,於是便試著向許智泰、歐貝貝和朱大偉靠近。 可這幾個人並不領情,我知道他們有顧慮,根本不相信我,於是我當著大家的面,讓趙忠吃了兩次軟釘子,當時趙忠很下不來台,許智泰、歐貝貝和朱大偉這才漸漸接納了我。 但是趙忠被我得罪了,別看趙忠胖得跟豬似的,心胸卻小得很,我知道趙忠一直在伺機抓我的小辮子,我對待工作愈加認真,試圖不給趙忠機會。 然而人要是點背了,喝涼水都塞牙。 市委書記到市招商局調研,劉副市長陪同,這次會議我並未參加,是朱大偉陪同趙忠去的。 會上市委書記發表了重要講話,趙忠錄了音,當然劉副市長也發表了講話,發言稿還是我寫的。 趙忠回來後將錄音筆交給了我,讓我連夜將書記的講話和劉副市長的講話整理出來。 我心想,你帶著朱大偉去的,這活應該交給朱大偉幹,幹嗎交給我?便冷漠地說:「劉副市長的講話是我寫的,現成的發言稿,還整理什麼?」 趙忠不懷好意地笑道:「劉副市長基本沒按你的稿子講,是發揮的。 」 我無話可說,只好接過錄音筆放進公文包內。 這支錄音筆是趙忠從市財政局化緣來的,剛弄來不到一個月,嶄新的,價值一千五百多元。 下班後,我將公文包夾在了自行車後座上,快速往家趕,路過動物園時,門前有賣菜的,老婆早晨上班前就囑咐我下班後買把菠菜回去,我下了車挑了把水靈靈的菠菜,付了錢,我把菠菜扔進車筐內,回頭一看頓時傻了眼,公文包不見了。 我不知道是被偷了,還是掉到半路了,呆立了片刻,下意識地跳上自行車往回騎,騎著、騎著我意識到,平時我都是將公文包夾在車後座的,架子很緊,從未掉過包,一定是買菜時被偷了,只要是被偷了就不可能找到了,公文包並不貴,關鍵是丟了錄音筆,這回我可是主動把小辮子送給趙忠了。 我十分沮喪地回到家,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跟老婆說了,老婆一句也沒埋怨我,通情達理地在床頭櫃裏取出一千五百塊錢塞給我,此時我嶽母正在住院,這是給老人家准備的醫藥費,我把錢重新塞給老婆,老婆說,丟了錄音筆咱們還了不就完了嗎?我垂頭喪氣地說,哪兒有這麼簡單,劉副市長下面管著二三十個局,綜合二處跟下屬單位張張口,別說一個錄音筆,小轎車也一樣給,關鍵是領導講話丟了不好交代。 老婆安慰地說,殺人不過頭點地,給你們處長打個電話,讓他搪一搪,或許沒這麼嚴重。 「老婆,」我底氣不足地說,「其實領導講話丟了不要緊,市招商局肯定也錄了音,只是趙忠一直在找我的小辮子,這下還不知道他怎麼做文章呢。 」 老婆為我擔心起來,他勸我去找一找李玉民,我恍然大悟,對呀,我和李玉民畢竟都是研究室出來的,我在研究室時是他最得力的幹將,他現在是辦公廳的主管副主任,不可能袖手旁觀、見死不救。 我晚飯都沒吃,星夜打車去了李玉民家。 第14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都會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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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務員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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