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璞一手拍著案幾,一手拉著杜蕙玉道:「我前幾日還一直以為師太是一個方外高人,不食人間煙火的那一種。 今日一席話,倒覺得師太更像先朝的名士,不拘小節,率性而為,是真名士自風流啊!」,杜蕙玉也是抿嘴低笑,直說師太也真是一個奇人雲雲。 可能是對美食的共同興趣引的親切感,孫璞和杜蕙玉接下來的幾天便一直泡在無花師太的偏院,和師太暢論古今,神遊天下名山大川,有時無花師太也講講佛經故事,和蕙玉往常聽的那些枯燥的佛經頗為不同,極是生動有趣,常聽得前俯後仰的。 師太心想,這夫婦二人平時在人前都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樣子,其實還是小孩子心性未脫,藏著幾分稚氣呢。 更讓人稱奇的是,每次這對夫婦到偏院來時,都會現師太在擺弄一些新鮮玩意,比如某日看見小環在幾塊木板上畫各樣的樹葉形狀,每片樹葉皆有一尺來長,四五寸寬,第二天再去時,現有兩塊木板已經被鋸成樹葉狀,打磨得光滑細膩,還漆上了蕉葉的顏色,畫著墨色的葉筋,紋理畫的也是深淺有致,又用石黃乳金在上面題著各色詞句,掛在屋內的牆壁上。 孫璞細看過去,一個寫著「秋陰不散霜飛晚」,另一片上寫著「留得枯荷聽雨聲」,兩片斜斜的掛在粉壁上,一高一低,看起來位置剛剛好。 蕙玉一面拍手一面揶揄孫璞道:「你往日還總是自詡文人雅士,今兒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文人雅士吧?」孫璞看著這一日一日被改造的偏院,也贊歎不已,原本還怕請了個尼姑給女兒做教習,以後女兒一點童真都沒有了,誰曾想這師太享受生活的能力比自己還要高出好幾分,想起這一年來因為蕙玉懷孕的緣故,自己也輕易不敢出門,這下子孩子已經生下來了,一兩年間又不會一下子長大,可以放松放松了,便提議說請師太過了新春和他們夫婦一起出去賞西湖。 如‧的滿月酒做的甚為隆重,孫家包下了城裏最出名的百年老字號雲來酒樓,做了三日的流水席。 滿月酒之後,孫璞夫婦和無花師太已經可說的上是無話不談了,每日除了閑雜瑣事要處理外,第一要務就是去偏院找無花師太縱論古今。 慢慢的除夕近了,孫璞夫婦便忙著祭祖的各項事宜,好在孫家祖宗並不算多,孫老爺又只有孫璞一個獨子,孫璞本人尚未納妾——也就是說,孫府上下正經要祭祖的,也沒有幾個人。 這一日師太正在教小環寫字,外面有個小廝過來,說是孫少爺請師太過去。 問這個小廝所為何事,這小廝也不是很答的上來,只說少爺和夫人正抱著孩子和老爺說話雲雲。 孫家老爺不是已經歿了麼?師太漸生疑惑,這些日子按照自己的打探,這孫璞的爹,應該就是當今的永昌帝在起兵的那幾年間,因在西都替今上收買官員並上下打探軍情而被永安帝殺掉的那個孫正甫啊,怎麼孫璞又會帶著夫人和老爺說話呢?難道自己猜錯了,蘇杭一帶姓孫的富戶,也許不止這一家?心下便有些焦躁,這萬一找錯了人家,倒有些不知深淺了。 通過幾道走廊迂迂回回後,師太在有點暈頭轉向的時候終於見到了孫璞,看到神龕上那副畫像,師太長噓了一口氣——所謂的和老爺說話,原來是孫璞和杜蕙玉,對著一個死人的畫像在說話。 蕙玉見師太來了,過來拉了師太進去,師太心想這是人家拜見祖宗的地方,自己一個外人進去似乎不大好,就有些遲疑。 蕙玉笑道:「不打緊的,懷蓼正想和他爹說,給‧兒請了一個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師傅,想讓公公也見見師太,也算是讓老爺在九泉之下放心呢。 」師太這才放下心來,往前走了兩步,緊盯住那畫像,作鎖眉狀,久久不肯移開視線。 孫璞見師太這番光景,似是和自己故去的爹爹相識,一時又不知如何開口,師太卻轉過頭來說道: 「原來你是張居士的公子,難怪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覺得頗為面善……張居士泉下有知,見到你們夫婦鶼鰈情深,如今又有了‧兒,將來再添麟兒傳承家業,也是十分歡喜的了。 」 孫璞和蕙玉聽得這話,原來竟是父親的故人,忙起身來問師太如何和故去的孫老爺相識,師太歎了口氣,徐徐說道: 「約莫**年前,我在西都長安雲遊,自以為佛法精湛,然而不止世間重男輕女,佛門亦是如此。 那時我爭強好勝,不肯服輸,總愛去四處的寺廟聽那些大師們講經說法,然後設法駁倒他們,結果幾次被人轟了出來。 於是我喬為男裝,做和尚打扮,再去另一些沒去過的寺院,和那些大師們辯駁,漸漸的有了些名氣,也有一些寺廟來請我去設壇講經,或是給弟子們授課。 」 「永安六年時,先帝沉迷於長生之術,每日只記得煉丹修道,全然不顧朝政,對宗族子弟,也疏無愛惜之情,今上忍無可忍下舉兵想要鏟除朝中佞臣,長安城不少豪族見戰事不遠,紛紛遷往蜀地。 時勢紛亂之際,我卻突然沒了以往那種與人爭一時口舌之快的心思,潛心在大相國寺修行起來。 來相國寺聽經的人也漸漸少了。 於是我便只在佛堂裏潛心修習經文,這時連相國寺的和尚,都有不少逃竄至別處的……有一日,方丈突然來與我說,有一位施主想要見我,為他排遣心中魔念。 」 師太說到這裏的時候,眼睛偷偷瞥了一下孫璞,現他聽到魔念二字時,神情突然低落下去,眼神迷離的點了點頭。 「那位施主就是令尊了,他說要來拜佛靜滌心靈,但每次到了佛堂,卻並不和我說什麼煩心的事,也許是當時難以啟齒的緣故,只是要我講經文給他聽。 有時我說說佛經故事,有時我講講遊曆路上碰到的趣事。 」 「我記得令尊最喜歡聽的,是《壇經》的故事,還有我佛割肉飼鷹的故事。 有一天令尊問我,聖人說以德報怨,則何以報德;可為什麼我佛卻割肉去喂那鷹虎,我佛拋卻父母家人,難道就是為了以身殉那殘暴之鷹虎麼?又或者……如果那鷹虎並不是用來試探我佛的,那佛陀豈不是因為殘暴的鷹虎就要殞命麼?」 師太說到這裏,突然停住了,只用中指和無名指敲打著龕桌,出一篤一篤的聲音。 「那,師太是怎麼回答家父的呢?」孫璞急切的問道。 第 三 章 飛來峰上千尋塔 「我問令尊,施主信佛麼?」 「令尊遲疑甚久,最後茫然答道:我也不知我是否信佛,但每次心煩意亂之時,到這寺廟來聽聽僧人誦經和那暮鼓晨鐘,似乎能讓人平靜許多。 」 「我便說,施主若是信佛,則心中時刻皆有佛性,做每事之前,都會想想佛陀遇此當何以處之;若只是心煩意亂時來聽經,那這佛陀於施主來說,和那路邊的狗皮膏藥又有什麼區別呢?那佛陀是舍棄家人也好,是割肉飼鷹也好,又與施主有什麼幹系呢?」 孫璞聽這幾句聽的是雲裏霧裏,他沒想到這一個出家人,竟然把佛陀和狗皮膏藥相提並論,似乎對佛陀很是不敬,他雖並不信佛,也一時瞠目結舌,又不知道如何反駁。 師太見孫璞一片茫然的樣子,轉身又朝著那畫像,忍不住偷偷一哂,複又換上剛才凝神閉目的樣子繼續道: 「再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令尊之所以心中煎熬不已、痛苦不堪,卻是和今上有關。 今上於永安六年從金陵兵,到永安九年進駐洛陽與西都對峙,令尊……出力不少,往往朝堂上今日的對策還未到前線,而今上已然知曉……令尊曾受今上大恩,永安帝卻聽信佞臣之言,對今上步步緊逼,今上無可奈何之下……令尊時時覺得自己忠義難以兩全……令尊到永安九年,來相國寺的次數越來越多,他每給今上傳一次加急軍報,就要到相國寺來聽經……不止於此,令尊運往西都的綾羅綢緞所換得的金銀,十之**也是輾轉流入今上的糧草庫了……」 師太這一段說的極緩,幾乎句便要停頓老久,師太說完回身時,現孫璞已是淚水漣漣,俯身在蕙玉懷中低聲抽泣:「孩兒不孝,未能為父親分憂……」,這一日三人講到黃昏時分,孫璞方才反應過來大家該餓了,忙不迭的向師太道歉: 「孫家和今上的這一脈關系,原是隱秘極深;今上久居金陵,對京裏一帶的形勢掌握的不太清楚,孫家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一來是給今上提供經濟上的支持,二來便是給今上做個耳目。 前些年戰事凶險,父親怕我牽涉其中,為保孫家家業和家人性命,將我送回杭州。 永安九年,今上攻至洛陽,我還想著戰事終於快要完結,我們父子也可以團圓,回江南過幾天太平日子,誰知父親最終還是因今上而死。 後來……今上攻下長安時,那些亂臣賊子逃匿時竟放火將永安帝焚於含元殿內……今上即位後,也曾派人來傳我入京,可我再去長安,徒然觸景生情,便婉拒了今上……」 「今上也未加勉強,只是每年總有幾封書信過來,問個平安。 父親臨終之前我也未能在他老人家身邊盡孝,倒是師太常常為家父排遣鬱積,懷蓼在此謝過了。 」說完拉著蕙玉向師太跪下,行了一個大禮。 師太忙扶起二人,用晚餐時,又聊了一些今上起兵那幾年的閑話,孫璞夫婦和師太便越的親近了。 孫璞想起師太剛到孫府時,曾提起什麼前世冤孽,這些日子再沒提起過,有一次就言語試探,想探知一二,誰知師太正和蕙玉講蕙玉少年時的閨房趣事,聽到此語便臉色一黯,孫璞自覺唐突,正不知如何轉移話題,師太卻開口道:「這些事情,我已不願回顧了,只當自己是死過一次的人。 這幾年我四處雲遊,以為能將此事淡忘,誰知越想忘掉的事情,越是忘不掉……如今我別無他念,只想等‧兒長大,略加點撥,或可稍作彌補……」孫璞見師太話已說到這步田地,從此不敢再問。 元宵剛過,孫璞就要出門到江南自家各處綢緞莊和租給佃戶的莊子巡視一下,說短則一月,長則三月就能回來,蕙玉的身體還沒完全複原,就留在了家中和師太作伴。 ‧兒自有奶娘帶著,蕙玉每日裏跟著師太學些新奇玩意,偶爾也學著念念經,日子倒也過得順心。 第4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都會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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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騎著竹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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