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主席已找到那份文件。 回頭瞥見卓小梅手上的舊水表,多少有些不自在,說:「卓園長又開玩笑了,班上和職工家裏的水表都是全新的,我哪裏漆得出來?」 卓小梅走近楊主席的辦公桌,說:「我家裏的水表也快壞了,你趕快漆好,給我換上吧。 」楊主席說:「園長家裏怎麼能用這種破表?這是我一位親戚家的,用水的時候倒著轉,不用水的時候順著轉,特意請我修修,順便刷層漆。 」卓小梅說:「那好啊,給我家裏裝上這種水表,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開著龍頭,好轉出負數來,讓自來水公司倒貼錢給我。 」楊主席說:「卓園長真風趣。 」 卓小梅當然不是到工會辦來討論水表的,將手裏的水表擱到辦公桌上,拿過楊主席那紙任命文件,瞧了兩眼,說:「原來楊主席確實是副科級,我是怕你是正科級,我也是正科級,沒資格找你談話。 」 楊主席自然聽得出卓小梅話裏的話,說:「我說曾副園長沒資格找我談話,其實是氣她的。 她的話也來得太陡了點,一張嘴就要我退二線,也不說說原因。 」卓小梅說:「原因很簡單,維都市委組織部有明文規定,年滿五十二的副科級幹部一刀切,都要離崗休息。 」楊主席說:「可機關幼兒園的職工並不是公務員呀。 」 卓小梅有些不耐煩了,臉色一跌,說:「楊主席跟你明說了吧,讓你退二線完全是對你本人好。 早有人將你舉報到上面,有關部門已跟我打過兩次招呼,准備下來查你,是我說盡了好話,才把他們擋住,暫時沒下來。 」 楊主席將信將疑,說:「卓園長您別嚇我,我一個工會主席能有什麼問題,值得有關部門這麼關心?」卓小梅說:「我也知道你沒有了不得的大問題,要有也是些芝麻大點的小事情,與那些實權在握的大小貪官相比,什麼也不是。 不過你是明白人,如今有些事是當不得真的,一旦當起真來,芝麻可成西瓜,相反不當真的話,西瓜也可成芝麻。 維都有句俗話,莫打入孔的蛇,你趁退二線的年齡已到,趕快退下去,有關部門想來查你,我再給他們說說好話,他們也許覺得查一個退二線的副科級幹部沒有多大意思,自然就會放棄的。 好吧,我不跟你多說,你要想清楚喲,如果你覺得自己幹淨得洗過洗潔精一樣,不怕有關部門下來查你,你就不要退二線。 」 說完,卓小梅出了工會辦,任楊主席傻在桌前,半天回不過神來。 卓小梅暗覺好笑。 其實事先她並沒想到要嚇唬楊主席,是聞到他辦公室裏的油漆味,突然想出這個手段的。 卓小梅知道用這樣的小手段對付其他人沒用,對付楊主席還能見些效。 楊主席是那種心細若絲又首鼠兩端的男人,何況確實占過園裏不少小便宜,而且財務室還收著曆年的報賬憑證,他開具的假發票什麼的,翻開憑證就能輕松找到。 那當然經不起細究,假發票不是票販子非法印制出來的,就是供貨人虛開的,只要拿到稅務局去,跟稅票存根聯一對照,就會弄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只是平時大家都忙,又不想得罪人,沒誰這麼較真過。 卓小梅不用猜,也知道楊主席自己會主動找上門來的。 第二天一上班,卓小梅叫來會計董春燕,要她到銀行去取些錢來,好到教育局去拿省示範幼兒園的牌子。 董春燕問取多少,卓小梅想了想,說:「就三千塊吧。 」董春燕說:「這種牌子,是要掛在大門口的,不可能鑲金貼銀吧,我看要不了這麼多。 」卓小梅說:「這我知道。 可人家給你弄了個多少有些價值的牌子回來,我們總不能交點成本費,扛著牌子就走人吧?」董春燕覺得也是,到財務室拿上支票,去了銀行。 半個小時左右董春燕就回來了,兩人興沖沖地趕到教育局,走進幼教科。 馬科長正在桌旁打電話,見了卓小梅和董春燕,擺擺手,示意她們沙發上坐。 很快打完電話,過來跟兩位握手,說:「動作蠻快的嘛。 本來想給你們把牌子送過去的,只是近段不知哪來的這麼多雜事,走不開,只好勞駕你們了。 」卓小梅說:「馬科這麼說,叫我們慚愧了。 省示範幼兒園的牌子也不是想掛就掛得上的,園裏僅僅送了幾份材料,你們就不聲不響地給辦了下來,我們跑過來取一下牌子,不是天經地義的麼?」 閑話幾句,馬科長走進裏間辦公室,抱出一塊閃閃發光的牌子。 不過再發光,也看得出那是銅制的。 有一種說法,叫做是金子,放在哪裏都會發光。 其實發光的並非一定是金子,相反有時不是金子,發出來的光比金子還強烈,還要吸引眼球。 不過金子終歸是金子,銅終歸是銅,金光高貴富麗,有品位,銅光低俗淺薄,表面盡管浮華,卻難掩本質上的粗鄙,明眼人一看便知。 仿佛女人,如果天生麗質,淡妝濃抹總相宜,否則資質太差,脂粉施得再厚,打扮得再珠光寶氣,也毫無用處,因為至今還沒人生產出某種特殊飾物和脂粉,能將骨子裏的俗氣都蓋得住。 這塊表面發著金光卻難掩低俗的銅牌茶幾般大小,用隸書虛張聲勢地鑲著「省示範幼兒園」幾個字,很是醒目。 下面還有一行教育廳頒發的小號字。 馬科長得意地說:「別看這是銅制的牌子,它的分量卻不輕喲。 」 卓小梅自然聽得出,馬科長說的分量並不是重量。 因此接過銅牌時,卓小梅由衷地感激馬科長,連說了幾聲謝謝。 馬科長說:「不用謝,這也是我們幼教科的工作職責嘛。 」 董春燕還算機靈,趕緊從卓小梅懷裏抱過牌子,擱到牆邊。 卓小梅的目光還在牌子上逗留了一小會兒,這才掉頭問馬科長:「這樣高級的銅牌,要不少錢吧?」馬科長說:「不少也不多。 我們科裏已給你們代交了,省廳開了發票的。 」掏出鑰匙,打開抽屜,很快從裏面拿出一紙發票。 卓小梅上前從馬科長手上將發票接過來。 一瞧,頓時傻了眼。 只見發票下方金額大寫欄裏,端端正正寫著壹萬伍仟元的字樣。 卓小梅以為自己看走了眼,將發票湊近點,重新審視過,上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確確實實地寫著這個數字。 一萬五無非就是一萬五,如果放在別的有權有勢的單位,也就是三四頓飯的開支,根本算不了什麼。 可幼兒園既無權也無勢,沒地方去賺一分錢外水,發一分錢橫財。 幼兒園是一個純服務性質的公益事業單位,除財政撥點職工人頭費之外,一個孩子每學期交上千餘元學費,除去孩子自身消費掉的夥食和日用開支,園裏還得適當添置些設備,進行起碼的維護,最後也就所剩無幾,換句話說,一萬五相當於招收七八十個孩子的收入餘額。 想想看,一把屎一把尿將七八十個孩子服侍一個學期,老師和保育員要付出多少心血和勞動?何況這只是一塊薄薄的銅做的牌子,成本費頂多也就三五十元的樣子。 當然也得承認「省示範幼兒園」幾個字值些錢,可幼兒園畢竟不是一般性質的商品,有了響亮的牌子,產品就身價倍增。 要知道孩子是家長們身上掉下來的骨血,他們並不在乎你是不是示範幼兒園,最看重的是老師和保育員對孩子的實實在在的優質服務。 否則一切免談,什麼經濟效益也好,社會效益也好,都是空話。 馬科長雖然說不上火眼金睛,卻也精通世故,卓小梅那點擺不上桌面的小心眼,怎逃得過她銳利的目光?她笑望著卓小梅,理解地說:「我也知道這麼一塊牌子,一萬五確實貴了點。 不過這是教育廳定的收費標准,我們可沒賺你們一分錢,實實在在給廳裏打過去一萬五,財務室可是有賬擺在那裏的,我還可以陪你們去查賬。 」 這當然是馬科長說著玩兒的,並非真讓卓小梅去查她的賬。 教育局雖然不是機關幼兒園的行政主管部門,卻也是業務指導部門,說是機關幼兒園的上級一點沒錯。 身處下級單位,卓小梅如果也去查上級部門的賬,那她不是哪根神經生得不是地方,就是今天早上吃錯了什麼藥。 她不是外國人,也沒出過國,外國的事情她不甚了了,但咱們這個具有五千文明史的泱泱大國,她究竟生於斯,長於斯,有些事情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的。 不吃豬肉,難道還沒見過豬走路?就說這查賬吧,上級查下級的賬是應該的正常的天經地義的,比如省裏查市裏的賬,市裏查縣裏的賬,比如市委市政府查單位的賬,單位查科室的賬,比如領導查幹部的賬,幹部查群眾的賬,確實是稀松平常之事。 卻從沒聽說過下級也去查上級的賬的理,比如群眾查幹部的賬,幹部查領導的賬,比如科室查單位的賬,單位查政府市委的賬,比如縣裏查市裏的賬,市裏查省裏的賬。 別說真讓下級去查上級,就是膽敢起這樣的意念,動這樣的心思的人,恐怕都很難找得出來,除非他是天外來客,沒食過人間煙火,或是弱智,大腦發育不健全。 卓小梅因為腦袋裏突然冒出這些荒誕不經的念頭,將自己實實地嚇了一跳,真懷疑自己哪裏出了故障。 她當然不好自認是天外來客或弱智,只能在馬科長前面自我批評道:「如果我連上級領導都信不過,還要查賬,我這不是太沒政治覺悟了?」馬科長笑道:「言重了,言重了,我看還不至於達到政治覺悟這樣的高度吧?」 因為多年從事幼教工作,馬科長跟卓小梅他們沒少打交道,彼此還算談得來,沒有過什麼過節。 馬科長也就不想隱瞞真相,實話告訴卓小梅,這確實是省教育廳的一種創收手段。 最近教育廳辦了個經濟實體,諸如廣告制作呀,教材教輔資料印刷呀,凡是要經他們手的,什麼都搞,說是多種經營。 這些牌子就是他們那個實體制作出來的。 全省那麼多學校,今天這裏揭牌,明天那裏達標,這麼可觀的收入不抓到手裏,誰過意得去? 馬科長還補充道,省廳也真是生財有道,其實下面的人對他們這種做法也是有些想法的,沒少提寶貴意見。 可光有想法,沒有辦法,最後還得服從他們的做法。 人家畢竟是上級嘛,下級都是在上級的正確領導之下開展工作的,不服從他們的做法,行得通嗎? 馬科長兜了底,卓小梅倒無話可說了。 這叫理解萬歲,誰都不容易嘛。 只怪自己見識短淺,沒帶足該帶的錢。 忙吩咐董春燕再跑一趟銀行,另取一萬二千元回來。 董春燕雖然不大情願,卻還是聽話地出了門。 科裏便只剩下馬科長和卓小梅兩個。 女人在一起不說些什麼,顯得不親不熱,是一件挺難受的事。 馬科長於是又給卓小梅說出一層道理:「我和卓園長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若是在別人面前,就是拿鐵棍把我的嘴巴撬開,有些話我也不會往外吐的,因為都是機關內部的事。 比如說這塊牌子,如果你換一個角度想想,出一萬五就能拿走,實在算不上太貴。 」 這話讓卓小梅聽著有些不太舒服。 一塊三五十元就做得出來的銅牌,出到了一萬五還說算不上太貴,這是哪個國家研究出來的高等數學?剛才卓小梅還在心裏不出聲地說過理解萬歲,現在看來最多只能說理解千歲了。 不想馬科長一番話,還確實讓卓小梅改變了這種膚淺的想法。 馬科長說:「卓園長你再琢磨琢磨,如果按照常規做法,把這塊牌子弄回來,有幾步棋是非走不可的。 第一步得由本單位自己到省裏去送申請報告,而要想把事情辦成,光送報告還不行吧?第二步得請人家下來檢查檢查,驗收驗收,人家下來了,又檢查又驗收的,吃喝玩樂總得管管,臨走每人打發個紅包也屬於人之常情。 第三步就是到上面去領牌子,這是上面關心你,賞賜給你的,你有沒有必要也關心關心上面?這幾筆費用加在一起,保守點說也得五萬六萬的。 這還要經手人不太貪婪,廉潔自律的文件學得好,否則這裏請示請示,那裏研究研究,東卡你一下,西掐你一把,還得繼續往上加碼。 卓園長我的好姐妹,你天天在幼兒園裏從事光榮而偉大的幼教事業,對外面的行情可能了解得不是太多,我在機關裏待了二十年,多少知道些世風,如今辦件事,可不是你想象的那麼容易啊!我就見過一些當校長的,為了搞塊什麼重點什麼示範的牌子撐門面,非得脫幾層皮。 有位很能幹的重點中學校長,平時天天有家長求情,有熟人托關系,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牛皮吹得上了天。 可為了一個達標項目,到上面跑得幾回,人一下子就蔫了。 有一天跑到局裏來訴苦,一個大男人說著說著淚水都掉了下來,好不讓人同情。 你們機關幼兒園還算走運,這個牌子雖然沒有中小學這重點那達標的牌子含金量高,卻怎麼說也是塊牌子,不聲不響就順利地拿了回來。 這還是碰上省廳辦了經濟實體,他們賺了些制作費,別的也就免了,算是饒了你們一回,如果讓你們按這程序那規矩,一步不漏地走下去,那也就夠你們受的了。 」 馬科長一番點撥,卓小梅也算是想通了,覺得花一萬五換個銅牌不僅不算冤枉,簡直賺了個大便宜。 所以董春燕從銀行裏回來後,把錢交給馬科長,從她手上拿過那張發票時,卓小梅一點也不感到心疼了,剛才還在她腦袋裏作祟的那種小家子氣已經消失殆盡。 既然沒有馬科長的不懈努力,機關幼兒園也不會這麼順利拿到一塊還值點錢的牌子,那麼馬科長便是機關幼兒園的大恩人,卓小梅也就代表機關幼兒園全體職工,對她表示了最誠摯的感激之情。 光感激當然是不夠的,還得拿出點行動,卓小梅可不想做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忠不忠,看行動嘛。 她於是提出到附近找家館子,請馬科長去小坐一會兒。 馬科長卻執意不從,說還有事情急著處理,也不知她是真有事,還是假有事。 卓小梅歎口氣,說:「我們的面子太小了,請不動上級領導的。 」馬科長說:「卓園長這是批評我了,我是什麼上級領導,有什麼面子?咱們都是姐妹嘛,你這麼說就顯得生分了。 下次吧,下次老姐一定奉陪。 」 卓小梅只好站起身來,准備告辭,董春燕也彎腰端過牆邊的牌子。 馬科長熱情地跟卓小梅握握手,說:「不管怎麼說,機關幼兒園被確定為省示範幼兒園,也是本市幼教史上一件大事,我和分管幼教的鄧副局長商量一下,再跟你們的行政主管部門機關事務局通個氣,到時一起上你們那裏去搞個揭牌儀式。 」 這當然也是一次擴大機關幼兒園知名度的好機會,只是卓小梅擔心搞個儀式不知又要花多少錢,心裏打鼓。 馬科長好像看穿了卓小梅的心思,說:「當然不必搞得太隆重,喊幾個記者去寫兩篇報導,攝幾個鏡頭,適當宣傳宣傳,也就行了。 估計也花不了幾個錢,無非是吃頓飯,給記者們打個小紅包什麼的。 我們科裏有些業務經費,我這個不中用的小科長還是作得了主的,可以多少補助點給你們。 」 第15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都會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音調
速度
音量
語言
《意圖(官場浮世繪)》
第15頁
精確朗讀模式適合大多數瀏覽器,也相容於桌上型與行動裝置。
不過,使用Chorme瀏覽器仍存在一些問題,不建議使用Chorme瀏覽器進行精確朗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