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該是哪種命就是哪種命,老天爺定的。別去改變它。跟著它走就是了。即使你將來不回來了,或者是出國了,都不要想家,好好做你的事情。等你有作為了,是我跟你爸爸的福氣。不求別的,讓我跟你爸爸沾點你的好名聲,我們就知足了。宇兒跟別人一樣,這輩子就守在我們身邊了。所以,你放心。」
「將來,無論你走到哪兒,都要懂得報恩。你有本事了,多幫幫那些窮人。千萬別浮躁,千萬別忘了你也是窮人出身。當年,你媽我在外流浪,受到許多好人幫助、搭救,我一直心中有愧,恨自己至今不能報答他們。你去行善,也算是給你媽積點德。」
「你工作的時候,最好走得遠遠的,什麼都不要牽掛。我只當你死了,沒你這個孩子;你也只當沒我這個娘。聽見沒?」
我眼直直地盯著腳下的雪,拼命點頭。
母親在竭力把我忘記,把我從她的記憶中抹殺。從我出生她就有這種想法。她不讓我跟家裏任何一個人合影,不留下我任何照片,說是看到了會心碎。她把我留下的所有東西統統鎖在一個大木箱裏,然後把鑰匙掛在我的腰上。那個木箱,放在一個昏暗的牆角,上面蓋了張嶄新的床單。那是我的所有。她一直存心將我從這個家分離出去,讓我走,然後無情地銷毀我的一切痕跡。
但是,父親愛我。父親愛我勝過愛母親和宇兒。每次,在做出決定之時,父親總千方百計挽留我,要我留在他身邊。而母親更是一次次跟他吵,威脅他說耽誤了我,要他一輩子後悔。父親害怕,害怕母親的話,只有忍痛放我。母親的決定不無道理,我確實想走。我想走得遠遠的,誰都找不到,我想脫離一切似曾相識的東西。小時侯,我無時無刻不在渴望另外一種生活,另外一種生活是什麼,我也不知道。
一路上,母親不緊不慢地跟我說這些。她一點也不激動,這不是她的性情。看來,母親的這種想法並非只存在一天兩天了。
車來了,我把行李放上去,然後上車。車門關上的一刹那,我突然回頭,對著母親的眼睛說:「我會回來的!」
車開了,母親仍站在雪地裏,兩手空空。我把臉埋進頭發,淚,再也流不盡。
宇兒珍藏了我倆的合營,這事母親並不是不知道。母親對宇兒說:「把它藏好,別讓我找到。」
我死了,你為什麼還要找我?你為什麼還要自欺欺人?
3
學前班結束的時候,我已經得了兩個學期的第一名。每次獎品都是一個作業本,一支帶橡皮的鉛筆。我舍不得用,便交給母親,由她保管。自從上學,父親就從外面的批發部裏批發來一疊疊作業本,一盒盒鉛筆和橡皮。三個孩子,這些東西用得快。明明跟宇兒不學習,卻愛比著削鉛筆,看誰削得又細又長。鉛筆被他們削成那樣,一寫字就斷。斷了又削,削了又斷。他倆頻繁地向母親要鉛筆,母親有了疑心,問:「讓我檢查檢查你們的作業本。」
他倆拿出本子,交給母親。本子的紙頁卷得跟狗耳朵一樣,蹭著一塊塊銀灰的鉛筆屑。母親隨手翻開,發現一大半紙都是白的,用過的那幾頁,歪歪斜斜寫著幾個字,筆畫細得站不穩。母親頓時明白了。
「一人給一支鉛筆,趴到飯桌上自己削好寫老師教的字,一個寫三遍,去!」母親給他們一人發一支筆,吩咐去寫字。
倆孩子乖乖拿過本子,坐到飯桌前。明明瞅瞅宇兒,宇兒看看明明,母親站在一旁,把這一切看在眼裏。突然,兩個孩子跟聽到了誰下的口令一樣,一人捏一個小刀,把鉛筆抱在懷裏,「刷、刷、刷」地削起來,木屑飛濺開來,落的滿桌子滿地都是。兩個人幾乎同時削好,削出很長的筆心,又是你看我我看你一下,接著把筆支在桌子上,開始用刀刮,把大塊的碳黑刮下,筆尖就變細了。
母親一見這情形,氣了,一拍桌子,罵道:「還真讓老子給算准了!以後三天一支,兩個都是!用完了不用!我啥時候把你倆給慣成這樣了!」
倆孩子縮著腦袋坐在那兒,誰也不敢吱聲。
幸好,我削鉛筆沒有被母親逮到過。
在學前班讀了一年書,我開始喜歡上學校,一直想到家門口的小學裏去讀書。小學離家只有五十米,每天從那裏經過,看到一群一群個子高高的學生從裏面出來,有說有笑,我羨慕死了他們。諾大一個村子,還有大片的田野,溝渠,我哪兒都瘋跑遍了,就是沒進過小學。對那片地方,我一直遠遠地保持著敬畏。一個小玩伴的家就在學校裏,他每天在那裏進進出出,總說:「吵死了,睡都睡不著。」我心想:「要是讓我住進去,再吵我都不怕。」
哪家的孩子不聽話,大人們總這樣教訓:「再不聽話把你送到學校,讓老師修理你!」這個辦法很湊效,再淘氣的孩子都能被當場制服。大家都不喜歡上學,上學要被老師修理。
一年級開學這天,我早早起了床,吃完飯,對母親說:「媽,你陪我去報到吧。」
母親不答應:「自己去吧,去跟老師說一下就行了。老師要是嫌你年齡不到,不讓讀的話,你就跟他說你在學前班總是考第一名。」
「好吧。」
我挎起牛皮書包,就出了門。在小學門口,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進去了,激動得心怦怦直跳。小學跟學前班就是不一樣。教學樓是兩層的,上面一層的走廊長長的,圍著一排刷了淺藍油漆的欄杆,欄杆上掛著八個大字:「百年大計教育為本」。字被漆成紅色,很亮眼。通往教學樓的是一條水泥路,十幾米長,這是學校裏唯一的一條水泥路。路兩邊有兩個花壇,一邊一個,各種了一棵松樹,幾棵指甲花。路的盡頭又是一個大花壇,圓形的,水泥砌成,裏面種有一棵大松樹,幾株美人蕉,幾棵指甲花。後來,我常跟女孩子們一起趴在這個花壇上寫作業,水泥台被磨得光溜溜的。
學校裏有很多家長,都是領著孩子來報到的。見一群家長圍著幾個人在說什麼,我便朝他們走去,確信那裏面有我將來的老師。
我從大人的腿縫裏擠到跟前,仰著頭看這幾個人,三個男的,一個女的。女的身材很矮小,男的都很高大。他們長得都很像老師,看起來很有文化,臉上沒有皺紋,還掛著笑。其中的一個,穿著深藍的西服,裏面套著白襯衣!他的皮膚很黑,額門比別人都高,笑得比別人都和善。我就仰著臉,目不轉睛地看他,心想:「要是我爸爸穿得跟他一樣就好了!」正想著,他發現了我。我一慌,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是來報到的吧?」他在問我。他的聲音不高,但很好聽,一點也不凶。
我點點頭。
「幾歲了?」他又問。
「六歲半。」我如實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