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推著車子氣呼呼地走了。
他也許在等母親挽留,母親只要說一句「不要走」,他就會不假思索地把車子再推進屋。
我覺得很異常,心裏莫名地高興。
母親帶回來了一包香蕉,我們最愛吃的東西。母親每出一次遠門,回來總是給我們帶香蕉吃。這次,在香蕉的底下,還有兩本嶄新的《新華字典》。
8
校長依然三天兩頭地來,跟以前不同的是,每次他來,都要跟母親吵架。他的聲音很低,但似乎很凶。母親的聲音也很低,臉色很陰沉。他們白天吵,晚上吵,沒有停息。他好象在抱怨,抱怨母親狠心,不守信用。母親好像在爭辯,不時提到我和宇兒的名字。
我們不在跟前的時候,他們吵得很凶,我們一走近,他們立馬閉嘴,生怕被人聽到一般。
父親對母親似乎已經絕望,這次母親回來後,父親不再罵,更不正眼看母親。
事情走到這個時候,必要出點亂子。母親跟他都吵起來了,那麼,她還愛著誰?父親應該輕松一些了吧,怎麼表情還是那麼緊張?
當一只男人有力的大手敲響我家的大門時,我飛跑過去開門。來的是四個年輕力壯的男人。他們從門裏閃進來,一眼都沒有瞅我。母親聽見響動,探出身子,表情變得緊張起來。
「來了?坐屋裏!」母親走出來招呼,尷尬地淺笑了一下。
他們中沒有人接話,徑直朝屋裏走去。我望著這些背影出神。他們似乎剛從田裏幹活回來,鞋子上、褲腿上都是泥巴,有個手裏還提著一把錘子。我眼睜睜看著一塊泥巴從一只鞋底脫落,掉在堂屋門口的水泥地上。
我坐在院子裏洗衣服,聽見一個人說:「今天我們來就是為了我哥你倆的事,你們倆就跟最近電視上演的一樣……」
「等一下。」母親打斷了他的話,起身沖著院裏喊:「克克,不洗了,出去一下。」
「哦。」我洗幹淨沾滿肥皂泡泡的手,站起來出去。差點誤會,還以為母親又要我出去買雞蛋,打給他們吃呢。
母親沒有讓他們占上風。沒等他們說完,母親就發話了:「你們完全放心,我跟他走到頭了。即使你們不來,我也會請你們來……」
那部電視劇的名字早忘記了,但其中一個鏡頭我是永遠忘不了。
序幕上,也是整部電視的結尾,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坐在河岸的最高處,目光空洞,望著遠方,顫巍巍地從懷裏掏出一遝鈔票,一張一張灑向河面……
結尾處,她的兒女們跑來找她,她動了動身子,眼睛依然直視前方。他的兒子幾乎趴在了她的臉上,輕輕呼喚:「媽,媽?」
她沒答應。
兒子小心地伸出手,顫抖著在老人眼前晃動了一下,老人沒反應,再晃幾下,還沒反應……
兒子帶著哭腔,沖著旁邊的姊妹說:「媽媽——瞎了!」
這個兒子比我小兩三歲的時候,有個磨刀磨剪子的外鄉人頻繁出入他們的村子,坐在他家附近的大槐樹下做活兒。他的母親,一個很有風韻的女人,總是笑盈盈地。他接過她的剪刀後,目光就離不開她了。幾次後,他一來就對小男孩說:「去,看你媽還有什麼要磨的沒有。」說著,塞給孩子幾塊糖或是一毛錢。小男孩很樂意去做。女人提著光鮮鮮的剪刀出來,對他客氣:「甭慣小孩子。」他「呵呵」地笑著。
那天,女人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在半路與他接頭。兩人一陣激吻。他用平板車拉她進城,看大戲,扯布做衣服,吃小吃……看花了女人的眼。
女人的男人,小男孩的父親,是個沉默的人。
9
他感到了空前的壓力,在這段感情即將結束的時候,他做最後的掙紮。這個結果他無法接受,與他事先設想的完全不一樣。在這個時候,他不再拿自己與我的父親作對比,毫無作用。他無法拯救一個事實:母親不能再生兒育女。他說,我能。這不是開天大的玩笑嗎?
母親一心要養兩個孩子成人,以解後顧之憂,這是什麼都替代不了的。
他不能滿足母親的心願,更不願把母親的孩子一起帶走養了。只要一有這個念頭,他就忍不住冒冷汗。兩個孩子那麼大了,早懂事了,特別是那個女孩,一見他就眼紅,似乎時刻准備著殺了他。領走的話,豈不是自己找死?那麼——
帶走一個好不好?只帶男孩。保證讓你過上比現在好百倍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