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登船不是什麼難事,只要把自己等同於齒輪就行了,齒輪當然無需思考,只要服從就行了。我過去犯的錯誤就是太把自己當人了,凡事都要思考出個道道來,從未把自己當成齒輪,做齒輪當然不需要捫心自問,因此我必須放棄捫心自問的習慣。教訓不可謂不深刻,好在明白得還不算晚。
回國後,我以為彭副市長會給我壓擔子,但情況並未像我預期的那樣理想,一開始彭副市長的許多工作,胡占發都交給我,但是很快楊恒達就發現我已經取得了彭副市長的信任,於是凡事都將黃小明推到前台。在文字方面,黃小明是辦公廳公認的大手筆,很快彭副市長在大材料上就離不開黃小明了。於是楊恒達將計就計,凡是出國的好事都由我去,原先黃小明、歐貝貝和朱大偉見楊恒達一上任就將出國的事讓給了我,大家似乎都看到了希望,以為慢慢都會有機會呢,其實不然,而是一有出國的機會楊恒達就讓給我,我幾乎成了綜合二處的出國專業戶。一開始我對楊恒達還心存感激,但是出了幾次國之後,我就發現不對勁兒了,原先與我打成一片的黃小明、歐貝貝和朱大偉個個都開始疏遠我,再加上楊恒達將年終先進也給了我,我一下子成了綜合二處的孤家寡人,成了黃小明、歐貝貝和朱大偉三個人的眼中釘。我這才覺得中了楊恒達的離間之計,想不到楊恒達是個捧殺的高手,幾招下來,我不得不臣服於楊恒達。
我當了十年副處長還是第一次陷入兩難困境。我希望得到彭副市長的賞識,但是還不能讓楊恒達多心,更不能讓黃小明、歐貝貝和朱大偉嫉妒,特別是黃小明,他已經不顯山不露水地得到了彭副市長的賞識與信任,據說他給彭副市長寫的碩士畢業論文獲得導師的高度贊賞,看架勢大有接胡占發的勢頭。
胡占發已經給彭副市長當了五年秘書了,在市政府辦公廳秘書中也算是老秘書了。我估計一旦他離開彭副市長,被提拔到副局級領導崗位是板上釘釘的,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離開彭副市長,我知道胡占發很想留在辦公廳。其實胡占發的心思誰都能看清楚,他是不想輕易地離開彭國梁這棵大樹,甚至還想挾天子以令諸侯。因此,選誰做自己的接班人對胡占發很關鍵。從面上看,胡占發是傾向於朱大偉的,因為朱大偉很會討他的歡心,人也聰明,但是朱大偉的聰明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聰明,黃小明的聰明是藏在骨子裏的。對於胡占發來說,選黃小明做自己的接班人,如果黃小明能聽自己的話,那麼他就是最理想的秘書;如果不聽自己的話,那麼他就是最不理想的秘書。
雖然胡占發一直沒有放棄對黃小明與朱大偉的考察,但是憑我的直覺,彭副市長早就看中了黃小明,因為從政治發展的角度看,彭副市長更需要的不是秘書,而是做「隆中對」的人。盡管朱大偉早已熟悉在官場上什麼是應該做的,什麼是不應該做的;什麼是應該說的,什麼是不應該說的;什麼是做了要加以宣揚的,什麼是做了要加以隱秘的;什麼是要大肆宣揚而不必去做的,什麼是要大肆宣揚了而必須去做的,在度的掌握上似乎比我這個當了十年的副處長還會拿捏,這大概與他的家庭熏陶有關,但是,朱大偉與胡占發太像了,對彭副市長來說缺乏新鮮感。
當然這也只是我的直覺,眼下我的困境是,由於楊恒達的捧殺,不知不覺地我在處內就失去了民心,我第一次體會到笑裏藏刀的厲害。回顧綜合二處的三個時代,與肖福仁搭檔時,是因為希望而服從;與趙忠搭檔時,是因為反抗而服從;最刻骨銘心的是眼下與楊恒達搭檔,是因為服從而服從。楊恒達最高明之處就是一切都替你想到了,你不必再想,他對你的傷害是不知不覺的,是以從一切為你好為出發點的,以至於你付出了代價都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你無話可說。楊恒達利用這種手段讓處裏的每個人都互相隔離,從而實現了他在短時間內對綜合二處的絕對控制。
為了擺脫這種控制,我只有一條出路了,就是借助彭副市長的力量離開綜合二處,到彭副市長主管的其它部門去當處長,為了能實現這個目標,我像老鼠尋找食物一樣,不遺餘力地尋找著機會。皇天不負有心人,機會在我與胡占發一次不經意的閑聊中悄然而至。
那天已經下班了,我因趕一篇材料晚走了一會兒,不承想胡占發叼著煙邁著八字步怡然自得地走了進來,胡占發撣了撣煙灰笑眯眯地告訴我一個令我意想不到的事,他說,昨天晚上朋友請他吃飯時遇上了趙忠,還讓我猜趙忠請誰吃飯?我一聽「趙忠」兩個字就覺得惡心,在我心裏趙忠就是頭豬。令我不解的是這頭豬下到海裏也能變成魚,而且是條大鯊魚,這年頭連豬下海也能發財,這說明這個世界不僅有宦海,還有其它一些海,如果豬在海裏也能如魚得水,這說明其它的海一定是「患海」。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一直搞不清楚原因,原來是豬在江湖如魚得水鬧的。
我心裏想著狠話,臉上卻堆著笑搖了搖頭。胡占發像腚根子長出了豬尾巴一樣驚歎地說:「歐貝貝!智泰,沒有想到吧,冰清玉潔的歐貝貝竟然和趙忠在一起吃飯,兩個人的親熱勁兒,知道的是兩個曾經的同事在一起吃飯,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大款和二奶呢。」
這的確是一個令人驚心的消息,誰不知道歐貝貝平時高傲得像個尼姑,特別是趙忠當處長時,沒少打歐貝貝的主意,但是無論趙忠見了歐貝貝怎麼使心眼兒,歐貝貝都是一副滅絕師太的表情。想不到趙忠搖身一變成了假和尚,靠包廟掙了幾個臭錢,竟然可以和歐貝貝坐在一起吃飯了,也難怪,和尚和尼姑信的都是一個佛。
在我心裏歐貝貝有點像櫳翠庵裏的妙玉,只不過一個在官場,一個在寺廟,但從古到今官場都被稱做廟堂,那妙玉雖然嘴上吃的是大素,心裏想的卻全都是大葷,而且,恰恰是因為吃的是大素,在心裏對於大葷的渴望才特別強烈,這一點歐貝貝與妙玉極其相似。
我之所以對歐貝貝如此了解,不僅僅因為是同事,還因為我與歐貝貝的老公王朝權是很好的朋友,王朝權在市招商局辦公室工作,一表人才,他與歐貝貝是大學同班同學,據王朝權講,他在大學不僅學習成績始終名列前茅,而且寫得一手好詩,深得歐貝貝青睞,兩個人在大學期間就相愛了,大學畢業不久就結了婚。可是婚後一直不太和諧,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王朝權自從進市招商局辦公室後,仕途上無起色,一直是主任科員;二是兩個人結婚五六年了,一直沒有孩子,由於前後兩任常務副市長都主抓外經外貿工作,綜合二處與市招商局辦公室聯系頗多,因此黃小明、朱大偉與王朝權也很熟,只不過我和王朝權更投脾氣,時間一長,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胡占發說看見趙忠請歐貝貝吃飯,我情不自禁地為王朝權捏了把汗。沒有實力的男人娶那麼漂亮的女人當老婆,純屬是與自己的腦袋過不去,戴綠帽子只是早晚的事。
和胡占發聊天有一個好處,可以聽到很多鮮為人知的消息,果然他說省紀委新調來一位女書記,是從K省交流來的,叫齊秀英,號稱「女包公」,查辦過許多高官顯貴,接著他列舉了一系列齊秀英辦過的案子。聽到「齊秀英」三個字我心裏微微一震,好熟悉的名字,這不是我在《清江日報》當記者時和我坐對面桌的林永清的老同學嗎?當年齊秀英在K省紀委還僅僅是個室主任時,曾經幾次到東州出差,每次都是我開車陪林永清接齊秀英,還在一起吃過飯,想不到她調到清江省紀委任書記,這個消息對我太重要了,這可是比彭國梁還大的一艘船。
從胡占發的口氣中我得知,彭國梁是有意結識這位「女包公」的,但是尚未找到合適的途徑,為了抬高自己的身份,我介紹了林永清與齊秀英的關系,當然也介紹了我和林永清的關系,胡占發聽後仿佛受了刺激,聽完也沒說什麼,就急匆匆地走了。
胡占發走後,我反思自己剛才的談話,心裏有些後悔,官場上言多必失,要知道彭副市長已經親口許諾我是他的人了,這一點胡占發是最清楚的,剛才我把齊秀英抬出來說和人家怎麼怎麼熟,分明是這山望著那山高,胡占發一旦向彭副市長匯報,彭副市長會怎麼想?而且胡占發肯定會向彭副市長匯報。我越想越後悔,走出市政府大樓時,發現天上的夕陽是灰色的,落日猶如一只蒸紅的大螃蟹,雖然張牙舞爪,卻了無生機。
老市長到年齡了,年底換屆板上釘釘到市人大當主任,至於誰接任市長,雖然各種猜測都有,但是輿論基本鎖定了兩個人,這就是常務副市長彭國梁,和剛剛上任不到兩年的副省長劉一鶴。我當然從骨子裏希望是彭副市長,水漲船高嘛,然而,老市長就是從清江省副省長的位置上接任東州市市長的,他的前任也是如此,東州市曆史上還從未有常務副市長接任市長的。越臨近年底,我越覺得彭副市長沒戲,這不免讓我有些沮喪。
前兩天,我在市政府大院內碰上了豬頭趙忠,這家夥從奔馳車裏鑽出來,一副假和尚的派頭,比當處長時更肥了。我不知道為什麼趙忠永遠比我走運,在綜合二處時壓我一頭,離開政府更是走豬運,包廟也能發大財,眼下劉一鶴又要回來了,趙忠更是春風得意馬蹄疾。我懶得理這頭豬,裝作沒看見他,他卻緊走幾步追上了我,摟著我的肩膀噓長問短。說實話我是最怕劉一鶴回來的,一旦劉一鶴接任市長,趙忠幾句讒言就可能永遠讓我望洋興歎,因為那次「政變」打得趙忠措手不及,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我把他趕出市政府的,我應該是趙忠最恨的人。沒想到假和尚見了我一副假慈悲的面孔,說什麼這世上最感激兩個人,一個是劉一鶴,另一個就是我。如果不是我把他趕出市政府,他也不會有今天這樣的功德。我知道如今廟裏不再燒香,而是燒臭,香爐裏繚繞的不是煙霧,而是每位祈禱者的欲望。
我不明白趙忠為什麼虛情假意地向我示好,便揶揄道:「趙忠,和尚不僅不吃葷,而且是過午不食的,看你肥成這樣,一看就是不守齋戒的假和尚。」
趙忠一本正經地說:「別看我僅僅是居士,齋戒可是嚴格遵守的,誰說過午不食,難道你沒聽說過藥食?」
我一聽哈哈大笑譏了一句:「趙忠,我看不應該叫藥食,而應該叫食藥,原來官場上變通術源於佛教。」
趙忠不以為然地說:「要不官場怎麼叫廟堂呢!」
劉一鶴果然接任了東州市長,一上任就大張旗鼓地抓招商引資,全市召開了招商引資動員大會以後,彭副市長成了最忙的副市長,為完成招商指標,他頻繁地出國,但是去的次數最多的是香港,其次是澳門。
我從未陪他去過香港和澳門,但是一起去了一次韓國。在飛機上他意外地跟我談到了林永清,這讓我又驚又喜;而更讓我驚奇的是,他說回國後讓我聯系一下林永清,他要請林永清吃飯。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要知道我在市政府辦公廳工作了十多年,從來沒有哪位市領導對我如此信任。說實話,我也好多年沒有聯系林永清了,按年齡他應該快退休了,但是人生就是這樣,說不定誰就成了你的貴人。
回國後不久,彭副市長就在好世界設宴由我和胡占發做陪宴請了林永清。席間,彭副市長禮賢下士、平易近人,不厭其煩地詢問林永清有什麼困難。林永清似乎看透了彭副市長對自己噓寒問暖的真實意圖,也沒客氣,直言自己希望退休前改善一下住房。彭副市長當即指示胡占發全權落實此事,然後將一本由楊恒達搞的思想庫中的文集《彭國梁學習體會》交給了林永清,煩請他轉交給省紀委書記齊秀英同志。
那本所謂的學習體會我再熟悉不過了,都是彭國梁在省委党校和中央党校學習期間寫的作業,一些文章還是我寫的,有的是胡占發寫的,當然大部分出自黃小明之手,其中最厚重的一篇文章是彭副市長的碩士畢業論文,足有五萬字,就出自黃小明之手。這篇文章的精華後來刊登在《清江日報》的理論版上,博得省委主要領導的高度贊賞。我不得不佩服楊恒達有水平,人家處長當得高瞻遠矚,這部理論色彩極濃的學習體會一旦遞到齊秀英手裏,一定會給「女包公」留下深刻的印象。如今肯於學習的領導幹部是少之又少,能夠親筆寫學習體會的更是鳳毛麟角。只是我不明白齊秀英作為省紀委書記在彭國梁的仕途之路上能起多大作用,彭副市長如此煞費苦心地取悅「女包公」,其真實意圖是什麼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官場上凡事離不開一個「悟」字,但是彭副市長請林永清的意圖背後更隱秘的實情,我始終參悟不透。
如果以時下最流行的新聞采訪的方式問我:「許智泰先生,你對痛苦怎麼看?」
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有痛苦說明我活著,痛苦是生命的證明。」
如果繼續深入采訪我:「你內心深處最大的痛苦是什麼?」
我會不假思索地回答:「同一種生活。」
如果繼續探討:「生活應該是豐富多彩的,怎麼會是同一種生活?同一種生活究竟是什麼生活?」
我會痛苦地回答:「這是一種向上爬的生活,我的心中只有一個目標,爬上去,像蛇一樣爬上去。」
如果采訪者質疑我的回答會繼續問:「為什麼往上爬而不是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