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公務員筆記

王曉方 作品,第15頁 / 共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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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進李玉民家門時,是他老婆開的門,我在研究室時去李玉民家拜過年,他老婆認識我,很熱情地把我請進客廳,此時李玉民正坐在客廳的茶幾旁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我進去時他屁股也沒抬,只是努了一下嘴示意我坐,我心裏有事,哪兒敢隨便坐,只是用半個屁股坐在沙發上,惴惴不安地說了丟包的事。李玉民聽明白後,一邊啃著雞腿一邊問我,向趙處長匯報了嗎?我沒拿李玉民當外人,簡單說了我和趙忠近來的微妙關系,李玉民並未表態,只是說我應該先向趙忠匯報,便不再理我。

我尷尬地坐了一會兒,心想,你李玉民竟是個鳥人,看樣子是下決心袖手旁觀了,我心一橫,起身告辭,我就不信還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李玉民的老婆也覺得丈夫有些過分了,一邊數落他一邊把我送出門。

我走出樓道仰望星空,發現一顆流星劃破夜空,我猛然頓悟,如果這顆星星不劃破夜空,誰會知道他的存在?看來它是以不存在換取了存在,我應該學習這顆流星,一旦出發就不問歸程,其實人生是永遠走不了回頭路的。想到這兒,我掏出手機撥通了趙忠家的電話。

趙忠懶洋洋地接了電話,當他聽明白我匯報的情況後,半天沒說話,我叫了兩聲趙處長,他才像有屎拉不出來地說:「小明,這件事太嚴重了,明天我向廳党組匯報後再定吧。」說完電話一摔就掛了。

我茫然地站了半天,我知道趙忠有機會向我發難了。從電話的口氣裏,我能聽出來,他將丟錄音筆的事上升到了政治錯誤,而且懷疑我私留了錄音筆,眼下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向王朝權求救,王朝權是歐貝貝的老公,在市招商局辦公室工作,正好負責材料這一塊,市委書記和劉副市長的講話錄音,王朝權手裏一定有。

果然,我給王朝權打電話時,他正在辦公室整理錄音,而且剛剛整理出來,王朝權在我眼裏不僅為人正直,而且很有才氣,只是不懂政治,一直沒幹起來。我打車直奔市招商局。

走進市招商局辦公室,王朝權正在複印材料,見我進來,他看了看表,熱情地說:「正好我剛幹完活,時間還早,咱們找個地方喝兩杯怎麼樣?我給你壓壓驚!」

我苦笑著說:「饒了我吧,在官場上混了這麼多年,你還不清楚,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就是我明天交了差,照樣有幺蛾子,人家正等著我飛蛾撲火呢。」

王朝權見我著急,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小明,車到山前必有路,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我們一起下了電梯,在市招商局大門前分了手,我又打了一輛車心急如焚地往家趕。明天早晨我必須做好兩件事,一是整理好錄音材料,而且要打印出來,二是老婆給我的一千五百元錢還真得帶上,我要將這兩樣東西當著同事的面交給趙忠,死胖子,我看你還怎麼做文章。

但是第二天上班,趙忠卻遲遲沒露面,歐貝貝見我心神不寧地翻著報紙,告訴我趙忠去了肖福仁的辦公室,很顯然他還真去廳領導那兒做我的文章去了,我氣哼哼地將整理的錄音材料和一千五百塊錢往趙忠辦公桌上一扔。許智泰和朱大偉見我情緒不對勁,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面面相覷。看來歐貝貝從王朝權那裏得知了情況,簡單向許智泰和朱大偉做了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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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智泰當場抱不平地說:「就這麼點事,至於嗎?小明,依我看,一千五百塊錢你不用拿,讓下面哪個局送一個,他們都得屁顛屁顛的,再說,以前趙忠自己也丟過。」

正說著,趙忠繃著豬臉走了進來,一進門就說:「正好大家都在,開個處務會吧。」誰都知道他要借題發揮。果然,他一開口,就將問題上升到政治的高度,說我丟錄音筆事件是綜合二處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還說此事他已經向廳党組做了匯報,廳領導對這件事深為震驚,十分重視,責令我寫出事情經過,廳党組很快就會派人來調查此事。

一連幾天我都沒心思工作,我寫的事情經過和檢查已經兩稿了,可是在趙忠那兒就是通不過,看來死胖子不把文章做足,是不會善罷甘休的,這是想拉著架子要讓我受點什麼處分,廳党組也一直未派人來處裏調查,這麼拖下去我會瘋掉的,我心一橫,去了劉副市長辦公室。

劉副市長熱情地接見了我,看樣子劉副市長還不知道錄音筆事件,我壯著膽子開門見山地說明了情況,劉副市長聽明白情況以後,蹙眉片刻,操起內線電話就給肖福仁打。

「福仁,黃小明丟錄音筆的事趙忠怎麼跟你說的?」

很顯然劉副市長的語氣是要袒護我,我不知道肖福仁在電話裏是怎麼解釋的,但是幾分鐘後劉副市長只說了一句:「亂彈琴!」便撂了電話。然後他和藹地對我說:「小明,你到綜合二處以後,我對你關心不夠,不過我一直關注你的情況,你寫的材料別看是趙忠匯報的,但是他攬不了你的功,我心知肚明,選人、用人關鍵在於識人,綜合二處是我的辦公室,由我決策的大政方針都凝聚著你們的心血,別看我一天到晚忙得顧不上你們,其實你們每個人的情況都在我心裏呢。小明,丟錄音筆的事別放在心上了,吃一塹長一智,肖主任跟我說,趙忠確實向他匯報了,還上綱上線,肆意誇大,請求廳党組派人調查,肖主任根本沒答應。小明,你的本事太大了,難免趙忠做周瑜啊,不過,既然走上了從政這條路,受不了委屈不行。好了,我要到省裏開會,咱們改天再聊,抽空我找趙忠談談,小明,你放下包袱,好好幹!」

走出劉副市長辦公室,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劉副市長能跟我一個小小的正處級調研員如此推心置腹,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劉副市長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再一次高大起來。第一次是我和李玉民到他辦公室匯報調研報告時,那時候劉副市長在我心目中是偉大的神;這一次劉副市長走下神壇,在我心中變成了一個偉大的人。此時此刻,我對劉副市長的印象是:有血有肉,有情有義,有理有據。

但是回到綜合二處面對趙忠這個土皇上,我的心情再一次黯淡下來,盡管我不是野獸,卻要闖進籠子裏充數,我坐在辦公桌前,宛若一尊雕像,滿腦子溢滿的都是平庸。是做腐肉,還是做腐肉上的細菌?這是個問題。盡管生命是一部書,可是眼下誰還有興趣讀書呢?總要有一點追求,當然是虛榮,因為沒有什麼比虛榮更永生。我的心就要縮成一塊橡膠,可以做成輪胎或者皮球,總之是有彈性的圓的什麼東西。在沒有生命的空間,我只能用彈性挖掘,即使挖掘的全是虛無,我也不能停止,因為我不能沒有追求。以前我太幼稚了,像小孩兒一樣幼稚,以為別人給你一塊糖,他一定就是好人,其實面對虛榮,誰又不是乞丐?不行,不能再讓時間這樣無意義地流逝,即使果真這世上沒有意義,我也要創造出自己的意義。

目前對於綜合二處來說,最有意義的事情就是與「土皇上」做鬥爭,「趕他走,像狗一樣趕走他!」這個聲音像幽靈一樣在心底慫恿我,我頓時想起薩特最荒唐的句子:「我獨自一人,卻像攻克城池的軍隊一樣前進。」不行,我不能獨自一人,孤軍奮戰最容易腹背受敵,我要通過地下鬥爭迅速建立統一戰線。我用餘光掃視著許智泰、歐貝貝和朱大偉,眼下最想推翻「土皇上」的就是許智泰,他對綜合二處「萬馬齊喑」的狀態早就耿耿於懷,許智泰無疑是最理想的火把,就差一根火柴把他點燃,這根火柴就是我,也只能是我。只要許智泰這根火把點著了,不愁歐貝貝、朱大偉不添油。

但是時機很重要,天時、地利、人和一樣都不能少,因為大家誰也輸不起,眼下還得臥薪嘗膽。想到這兒,我想抽支煙,卻將手中的筆塞進了嘴裏,在這之前,他像一支手槍一樣躺在我的手指間,我著實地吮了一口鋼筆水,我並未漱口,而是毫不猶豫地咽了下去。我就是要將我的心染成藍色,像天空一樣湛藍,我正需要蔚藍色的思想洗滌。此時此刻,我長舒一口氣,「眼睛就像火炭裏撒尿的貓」。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一晃又是一年,時機終於到了,劉副市長突然調任清江省副省長,此時趙忠出國不在家,新任常務副市長的可能是彭國梁,但一直沒有准信兒,這可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經過漫長的等待,許智泰早就等不及了。

下班後,我借機請許智泰喝酒,真是酒壯英雄膽,幾杯酒下肚,許智泰的心裏話就出來了。我們從希臘城邦談到中國的史官文化,從猶太教的耶和華談到基督教的上帝,從文藝複興談到當下改革開放中的解放思想……最後我們都認為,對於政客來說或者對於陰謀家來說,政治是對權力的欲望與追逐,是控制人的權術和伎倆;但對於政治家來說,政治是求得有意義的生活的一種途徑,是保護人和服務人的一種途徑。政治的原點就是有個性的人,是喚醒人的良知。但是自從馬基雅維利以來,西方政治學一直把政治定義為權力的遊戲,而我卻認為政治的出發點和歸宿點是道德和良知,許智泰卻提出了一個不得不讓我正視的問題,既然西方政治學將政治定義為權力的遊戲,那麼如何才能成為遊戲大師?具體說就是每個公務員都想掌握官場之道,但是「道」是什麼?我們爭論了很久,但是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達成妥協,眼下的「道」就是趕走趙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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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終於談到了正題上,許智泰壓抑得太久了,一談起趙忠,他便滿臉深惡痛絕的表情,張口「這頭豬」閉口「這頭豬」,能看出來許智泰對趕走趙忠充滿期待,唯恐我打退堂鼓,當然他對趙忠下台後更充滿期待。許智泰在綜合二處當了十年副處長,他現在最大的理想就是當上處長。

我認為許智泰之所以熬了這麼久,仍然原地踏步,是因為他不懂政治。就拿這次「政變」來說,如果趕走了趙忠,處長的位置也未必就是許智泰的,或者說肯定不是許智泰的,許智泰的結局不會好於現在。因為政治最根本的原則是服從,而服從是以權力大小為依據的,權力大的,統治權力小的;權力小的,服從權力大的,這是政治學的鐵則。如今你要打破這個鐵則,不論是顯規則還是潛規則,都不會允許你胡來,政治是最講規矩的,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人人都不守規矩,遊戲還怎麼玩?像許智泰這樣幾杯貓尿就喜怒皆形於色,這是官場最忌諱的。

但是對我來說,許智泰是最好的槍,不管怎麼說,先用許智泰這把槍趕走趙忠再說,革命總是要有先烈的,民主不是目的,通過犧牲換來進步才是目的。許智泰當然以為我參與「政變」是為了當副處長,這就是許智泰的狹隘,「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但是路總得一步一步走,其實我還真怕許智泰不這樣認為,當然他認為同盟就是同類,這也是他不懂政治的地方。其實,我的真實目的是想通過這次「政變」為綜合二處打開一扇窗,我小時候就喜歡泰戈爾的詩,其中一首有這樣的句子:「如果你在黑暗中看不見腳下的路,就把你的肋骨拆下來,當作火把點燃,照著自己向前走吧!」當時這句話曾使我幼稚的心靈無比震顫,我暗下決心一生都做這樣的人,然而始終沒有勇氣拆下自己的肋骨。如今有挺身而出為了區區處長就想當拆肋骨的人,我也只能成全他,替他劃一根火柴了。

行動不可謂不順利,結果也不可謂不理想,一切都如我所料,趙忠被趕走了,被安排到後勤服務中心當了幾天書記,很快就辭職下海了。趙忠走後,許智泰愜意了不到一個月,新任常務副市長彭國梁親自給綜合二處選了一位處長,叫楊恒達,此人來頭不小,曾經給東州市的老領導當了五年秘書,要知道老領導可是東州市的泰山北鬥。

我早就聽說當年為爭常務副市長,彭副市長與劉副市長暗中叫過勁,兩個人的關系一直很緊張,如今彭副市長如願以償地當上了常務副市長,可是劉副市長又高升到了副省長的位置,與彭國梁已經不站在一條起跑線上了,我想彭國梁心中不可能不急,他選老領導的秘書給自己當辦公室主任,一定另有深意!

劉一鶴走了,我跟著劉一鶴一展鴻圖的夢想也化作了煙塵,但是我明白一個道理,在官場上如果沒有人提攜你,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有用,既想要前程,又想要自由,那才是南柯夢呢!一個人離權力越近,離自由就越遠,那麼為什麼人們舍自由而逐權力呢?很簡單,權力的本質是神性,自由的本性是人性,然而千百年來對神的頂禮膜拜確是人的天性,誰不想成為神?成不了神怎麼辦?只好成為膜拜者。我是魚和熊掌都想兼得的,這也是我在仕途上遲遲沒有長進的根本原因。不能再這麼耽誤下去了,過了年就三十五歲了,人生苦短,再不抓住機遇很可能在官場上白混一輩子。怎麼辦?

新任常務副市長彭國梁二十九歲時就任東州市團市委書記,就已經是正局級了,再這麼下去,即使熬到退休,我也未必能爬到正局級。以前我接觸彭國梁不多,只知道他對追隨他的下屬很講義氣,性格也很豪爽,常言道「近水樓台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在辦公廳綜合處工作就是這點好,整天圍著市長轉,以前有趙忠擋著,我與劉一鶴的全部機緣都讓他破壞掉了,新任處長楊恒達雖然還看不太透,但是一上任就將陪彭副市長去美國的機會讓給了許智泰,看樣子頗有點胸懷,不愧是給老領導當過秘書的人,不是等閑之輩,很顯然自由於我是浮雲了,眼下只能舍自由而求前程了,不管你楊恒達的胸懷是裝出來的還是的確如此,誰也別想掐斷我與彭副市長的機緣。因為對於綜合二處的人來說,彭副市長是所有人的機緣。

目前彭副市長的秘書胡占發已經跟他五年了,看朱大偉見到胡占發屁顛屁顛的樣子,就知道朱大偉已經惦記上胡占發的位置了。本來我是無意做市長秘書的,但是做綜合二處副處長、處長都沒指望了,做市長秘書是擺在我面前的最後一線希望,眼下我與朱大偉比,各方面都占優勢,剩下的就是看誰能博取彭副市長的賞識了。

很顯然,朱大偉是想通過胡占發「曲線救國」,這就先失一招,胡占發與彭副市長的關系再緊密,他畢竟不是彭副市長,當然胡占發敲邊鼓也非常重要。毫無疑問,要想取代胡占發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市長秘書,必須雙管齊下,最起碼不能讓胡占發進讒言。當然,最關鍵還是求得彭副市長本人的認可,關於這一點我還真有信心,因為彭副市長很賞識我手中的這支筆。不久,這支筆就發了一次神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