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上上下下打量我們兩個許久,瞪我一眼,才皺眉責怪韓世奇,「你們這些世家子弟,就是不懂得我們農人的辛勞,你們可知道,就這麼小心伺候著它們,交完租後也不見得會餘下多少,你們竟還跑到這裏玩……」
我咬著唇不敢接話,韓世奇拍拍我的胳膊,含笑對老漢道:「老人家,幸虧這麥子還沒有抽節,若是抽了節結了穗,這丫頭可真是該打了。」老漢一掃臉上怒容,面帶訝異,打量韓世奇一圈,微微點了點頭,又怒掃我一眼,然後,盯著韓世奇道:「公子既是懂,相信以後令妹不會再做此類事?」
我一愣,韓世奇也是微愣了下,我們對視一眼,他微笑了下,我面上一熱,忙扭過頭,耳旁傳來向田地走去的老漢的嘀咕聲:「……富家少年也不全是紈絝子弟,……還懂這個……」
他晃晃胳膊,我猛然回神,訕訕一笑松開手,他疑道:「你從未見過麥子?」我從小住在山中,哪會見過他口中所說的「麥子」,於是,朝他搖搖頭。
他順著官道慢慢向前走去,我默默跟在他身後,不敢開口說話。走了一陣,他忽然停步,但未回頭,我一愣,然後急忙走上前和他並行。
他從始自終沒有看我一眼,目光仍盯著前方,淡淡地道:「燕京雖歸契丹,但是此地民眾多是漢人,民眾都是定居,有農耕田地,經濟穩定。不像契丹舊地,雖部落繁多,草原壯闊,但遊牧這一特點決定了他們經濟發展的水平很不穩定。自契丹立國,雖然也建立了一些城邑,利用漢人勞力,發展了一點農耕,但仍是以遊牧為主,所以燕京農耕也就顯得越發重要。」
我不禁咋舌,原來自己踩的麥……麥苗這麼珍貴,聽起來,好似契丹立國根本一般。
不由自主看向麥田,望了一陣,回頭不解地問他:「既是這麼重要,為何田中眾人從穿著上看像是宋人,是他們的田地嗎?……還有剛才老漢所說,要交租是什麼意思?」
韓世奇輕歎一聲,微笑著看我一眼,「雖然所知有限,但還算是聰明的丫頭。」
我一愣,即而面上一熱。他卻斂了笑,道:「這些田地均為契丹各個部落的貴族所有,他們分租給漢人或是自北方遷徙而來棄滸牧從事農耕的普通契丹人。」
我點點頭,隨著他的目光看向田間勞作的人,他又道:「天公作美時,一年交租之後,他們或許有些剩餘,以此換些銀兩度日。若是有些天災或是人禍,他們交租都交不起。」
聽他聲音低沉,我收回目光,卻見他面色不快且眉宇微蹙,我思量一瞬,問:「你衣著光鮮,看樣子家境殷實,燕京城內理應沒有這樣大富的漢人人家,……你卻又不像契丹人,……你家不會……不會也有田分租給他們吧?不會是他們也欠你們家田租?」
他微愣一下,轉過頭看著我,淺笑著道:「我是漢人。」他臉上雖笑著,但口氣卻淡淡的,甚至我聽著還有絲冷意夾在其中,遂收收聲,不敢再開口。兩人默行一會兒,他狐疑地看我一眼,「怎麼不說話了?同行幾日,你很少這樣。」
我朝他笑笑,「天災我懂,可是人禍呢?難道真有人如我剛才一般跑進去踐踏破壞。」
他神情微愣,靜默了會兒,淡淡一笑道:「人禍,……人禍。」
他微微搖了下頭,頓了一會兒,仍淺淺笑著,「南侵北伐年年不絕,……領土、失地……為了所謂的這些,連年征戰,民不堪命,爭來打去,不過是為了燕雲十六州這個天然的防禦線。」
這些麥苗我雖不認得,可是他話中含義我卻是懂得的,所謂人禍,是指宋、契丹之間的征討,契丹為了捍衛所謂的「領土」,宋朝則是收複所謂的「失地」,而這兩者指的不過都是燕雲十六州。
各朝各代中原與胡人之爭,沿長城一線的險峻地形始終是以步兵為主的中原軍隊抗擊北方遊牧民族騎兵的天然屏障,且長城要隘山海關、喜峰口、古北口、雁門關等又恰好處在燕雲十六州這一帶。燕雲十六州歸契丹,實際上便是大宋北部邊防幾乎無險可守,契丹鐵騎可隨時縱橫馳奔於繁華富庶的千裏平原,晝夜即可飲馬黃河。
正因為如此,大宋為了自保,對燕雲十六州勢在必得。而燕雲十六州的富庶繁華,對契丹這個遊牧民族國家來說,無異於是嘴邊的大塊肥肉,況且燕雲十六州是兒皇帝石敬瑭甘心割讓的,並非是掠奪大宋得來,再退一步來說,契丹國都已遷至燕京,無論如何,契丹也會力保。
他默默地走著,我靜靜地想著,一時之間兩人都不發一言。
官道之上,大小馬車來來往往絡繹不絕,許是我身衫怪異,又或許是我們二人有別於走於道旁的農人,不時有人掀簾投以詫異目光,韓世奇不知想著什麼竟渾然不覺。我雖覺不適,可是也不覺得有什麼難為情,仍自顧左右張望,入目處的一切都令我新奇。
一輛馬車自對面快速而來,在離我們兩丈開外處勒馬收韁,馬車漸緩,並慢慢在韓世奇身邊停下,駕車壯漢躍身而下,站在韓世奇身側,微微垂首恭敬地道:「少爺,寒園已收拾妥當。」
韓世奇點點頭,看著不遠處的城門,淡聲道:「你先回去。」那漢子微愣,快速瞟我一眼,上車駕馬而去。
我呆站著,微張著嘴,原來燕京城內是這般景致,道路寬約十餘丈且地面平坦,兩側廊簷相對、商鋪林立,這是鬼叔叔、韓世奇他們口中所說被兩國鐵騎時而踐踏的地方嗎?還有街道上如棱的人流,是飽受戰亂摧殘的人嗎?
韓世奇看著我瞠目結舌的樣子,淺笑著輕搖頭問:「覺得如何?」
我盯著前方店鋪裏進進出出的年青女子,未回頭,回道:「這是經過四次戰爭的地方嗎?為何還是如此繁榮,民眾生活還是如此優越?」
身側的他反問:「四次?」
我仍盯著那些提著物件出來的姑娘們,隨口應道:「不是四次嗎?石重貴北伐一次,柴榮率領水陸兩軍北伐算是第二次,趙光義繼位後北伐兩次,……難道我記錯了……真是奇怪,……她們手中拿的什麼,……」
我抬頭看向那店鋪,「水潤月妝」四個字映入眼簾,默默思量一陣,扭過頭不解地問他:「『水潤月妝』,很怪的店名,裏面賣些什麼?」
韓世奇眸中驚訝之色一收,面色忽變冷肅,問:「你懂契丹文?」
我仔細地打量了下他的神色,他面上的雖然無一絲表情,但眸中神色卻無法掩飾,的確有些不悅。
我袖中的雙手絞在一起,遲疑地點點頭,「漢文、契丹文這兩種,娘親都教過我,……有什麼不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