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也不是忘記,而是我腦子裏有意識地想刪除那件事,我一直以為已經把它刪掉了,但當我們一起開向那片開了很多花的山坡上,我隱隱感到什麼東西在向我逼近,我只是不確信這個世間真有這麼巧合的事情,但它真的發生了,就像兩年來就一直站在那裏等我。
我是在他出事前半年才認識他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承認他真的很喜歡我,而我也喜歡他,而且是很快就喜歡上的那種。我永遠記得他在太陽下戴著風鏡走到我面前的樣子,他歪著頭對我笑笑,給我描述在天上往下看到的種種風景。他說從天上往下看油菜花漂亮得簡直讓人想死,他還說總有一天會帶我上天去看看……可一直沒有機會,直到有一天他說要退役了,他說他退役後就跟我一起回西藏看雪山……
那年春天,我還是西藏軍分區的一個文藝女兵,正好跟文藝隊到成都軍區匯報演出,當我們在電話裏偶然知道這一天我們倆正好都會在鳳凰山機場時,很高興,我們平時很少見面,我們認為這就是老天給我們安排的見面機會,想不到卻是最後一面的機會。
那天我們從車上下來時,正好看見他和另外一個人向我們看來,現在想來那個拎著相機的人一定是你。那是那天我和趙烈在地面最近的一個距離,他向我揚揚手,連手都沒有拉一下就匆匆上天了……
天啊,很長一段時間來我真的忘掉了那天的事情,所以後來我們在鐵柵欄見面,你對我說「看見你,就像春天裏吃到的第一口雪糕」時,我覺得在哪兒聽過,其實我是真的聽過,我不是想不起,只是在那次災難後我刻意地去忘掉關於它的任何細節。
他從天上往下掉時,我還以為他在給我開玩笑,他曾說過總喜歡在比教練要求的低得多的高度才拉開傘因為這樣更刺激……他真的掉下來時,我想上前去抓住他,但我卻從高高的台子上往下掉,有一個人使勁地抓住我的左手,我沒看清他的臉。現在知道了,這個人就是你。
等我醒來時,發現手腕上的水晶珠子散落了一地,隊裏的戰友們幫我撿到了,回到房間發現少了一顆。
那是我祖傳的水晶,我一直把它當做我的命,我在那一天失去了一顆貴重的珠子,也失去了他,我到處去找珠子,但沒人告訴我它的下落……我一直沒辦法離開那個噩夢。秋天的時候,部隊為了照顧我就把我選送到軍藝讀書,我以為我躲在遠遠的北京真的遠離了噩夢,後來我就碰到了你,我覺得你能給我幸福和安生,但想不到,兩年後,那個噩夢又出現了。
在首都機場碰到你那天,我剛剛從成都在墳前給他燒香回來,他死去一周年的那天我終於想明白「人死不能複生」,終於有勇氣站在墳前親口對他說「從今我要開始新的生活」,晚上就碰到你。
不明白,同一天,為什麼在人群之中我偏偏碰到你,讓你拉著我深夜狂奔,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孽緣」?我以為你將是我的開始,想不到你卻是我的結束。你是長在我肉裏的一根刺,而且隨著時間化成了肉,我知道它就在那裏,但我拔不出來……隱隱作痛。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我知道,你是我的愛人,你也是我的敵人,你像一把鋒利的刀子,我握你越緊,被割得越深,發誓,我們永不見面。
我很久都沒有掐掉錄音筆,我想讓這些聲音全部隨空氣消散掉,但它們像一群哀怨的夜鳥般在天花板上經久不散。
我對著殘存一些電量的錄音筆喃喃自語:
那天我真的不該企圖伸手抓住一個往下掉的女孩,如果不去抓她,一顆細小的水晶也不會落在我掌心裏,現在我承認,一個細節就可以改變命運……等我清醒過來時,發現四周空蕩蕩沒有人,掌心冰涼,躺著一顆不知什麼時候捏在掌心的水晶。我失魂落魄走向趙烈殮屍的地方,大家正在幫他整理殘存的遺物,DV摔壞了,但盒帶還殘存,我看了帶子,聽不清他最後在說什麼……
我要把所有關於災難的細節全部留在這裏,所以我把那部DV、那盒DV帶、采訪證,以及掌心上的那顆水晶全部留給了整理遺物的人,我要刪除掉所有的回憶,全部刪除!
每次我看到你手腕上的水晶就會覺得恍然刺痛,包括做愛時,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也不去想,其實我並沒有做到完全刪除掉它們,它們只是被其他瑣碎的事情覆蓋。我假裝忘掉!
我常常在想,為什麼首都機場那天晚上我會堅定地開車把你帶走,我一直以為這是因為「似曾相識」,現在明白了,我和你根本不是「似曾相識」,而是那個災難的春天還沒有完,我們因為它相識,因為它分開,又因為它再次碰到一起,一張巨大無比的網抓住了兩只小蟲子,我們無處逃生,無可救藥!
我為什麼要留著那顆水晶,要是不留的話,就不會發現這個秘密,就不會傷害到我和我的兄弟,我將和你永遠愛下去,一起變老。但我留著那顆水晶,命運真的會被一個細節改變。
世界太巨大了,巨大到我和你在兩個不同的時間、兩個不同的空間居然還能再見。菩空樹總說:相見不如懷念,再見就是災難。
即使我們還能面對,但我們沒辦法面對死去的趙烈。愛,是最昂貴的按揭,時間越長,利息越沉重,其實——愛,就是對所愛的人最大的傷害,你說得對,我已是你的敵人。
第39章
整整一個春天,我的世界寸草不生……我一臉猙獰回到北京,但再也找不到北,雜志社很快找了個理由把我開掉。我又是當初那個行屍走肉。
蘇陽拍拍我的肩膀,什麼話都沒說。但我的手上有了一把他公司的辦公室鑰匙。
她再也沒有消息,我們彼此深受內傷,只得隱身在高山深潭之中。
第40章
我的二十六年,從來沒有一年如此淩亂不堪,生活就像一盤路邊淘來的盜版碟,因為劇情無聊被迫按下了「快進鍵」,沒有人物,沒有對話,只有雪片般的馬賽克上氣不接下氣跑過。
蘇陽在他和唐顯聯手的瑞博公司裏每月給我發六千塊錢,還有「總經理助理」,全世界最無意義的職務。我無事可幹,每天上午十一點才昏聵地坐在那個擁有巨大落地窗的辦公室裏,從京華時報頭版看到中縫,喝著唐顯送來的「功夫茶」解酒,聽茶水穿越食道抵達胃部的聲音像斯諾克落袋一樣清晰無比。
我一度懷疑暴怒的自己是否得了乙肝,又懷疑抑鬱寡歡的我是不是血糖偏高,我甚至以為這是不是老年癡呆症提前,並幻想某一天辦公室外面的小秘書推門進來遞給我文件時,我一動不動,她再推我,我就猝然倒下,人們就站在我旁邊議論紛紛,有人說我是死有餘辜,有人說我是酒囊飯袋,有人又說我其實是台獨派來的間諜因案情敗露服毒自殺……我想了很久,但並沒有想妥自己的死法,於是繼續這樣渾渾噩噩過著日子。齊帥給我做過幾次體檢,每次都說我是典型的亞健康。
只有偶爾玩黑市賽車時我才會找到自己的魂,從延慶的古長城到大沙漠的響沙灣,一邊躲著條子的追查,一邊玩命地把油門轟到底。最近流行玩的是三十六小時的追逐賽,一路上有很多開得披頭散發的拉煤的大卡車,有很多豆腐渣工程正在重新施工,夏秋有肆虐的暴雨春冬有風雪和暗冰,很多車手就在半路上順著暗冰滑出公路,翻滾、撞擊、燃燒……但我不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我總能最終到達目的地:響沙灣那個高度差不多五百多米的大沙丘。然後看誰先把皮帶掛到頂上那棵枯死的老樹,誰就是贏家。我們約定不准上防滑鏈,只能用一擋和二擋變換著沖刺,暗中出沒的流沙經常會讓車輪打滑墜落,下面是一條幹涸而堅硬的河床……秋天時有個來自天津的車手就這樣被摔死,頭卡在方向盤和側窗之間,樣子很難看。
我從來沒出過事,有一次還和蘇陽一起包攬過冠亞軍,我還記得那天我倆在響沙灣一家破舊招待所裏數著錢,把所有錢整整齊齊擺在席夢思床墊上,點一支煙,極有成就感地瞻仰著它們……三萬塊錢並不多,卻是真實掙來的,不像與唐顯合謀騙來的那塊地,風生水起卻惴惴不安。蘇陽說他同意我的偽善:「至少我們的良心被狗吃得還剩下一半,比唐顯吃魚不吐骨頭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