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太多……對你,對她,都沒有好處。」
「有個消失的人突然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但我卻對她什麼都不知道,這已經是最大的壞處。」
「楊一,你不應該再闖入她的生活了,這樣對她不公平。」
「不是我闖進她的生活,而是她率先闖進我的生活,她就在對面的火車上,她就在我對面的桌邊,她沖上來潑我酒,她抽我的耳光,她甚至還安排好了我未來的住處……告訴你——昨天晚上我在路上撿到了一個喝到不省人事的女孩兒,她罵著最髒的髒話,她爛醉到不知道怎麼回家,她完全不是過去我知道的卓敏了!整個晚上我送她回家、陪她……」
空曠的練功房只有我和淺淺,我們冷酷地對峙著,高高的穹頂把我倆的聲音吸上去又砸下來,像世界盡頭的回音。正在練功杠上壓腿的淺淺愣在那裏,眼神驚慌地觀察著殺氣騰騰的我。對視不過我銳利的目光,淺淺幽幽地說:「這麼大的世界你倆居然又碰上了,不知道這是你倆的善緣,還是孽債。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可以告訴你,不過我所知道的並不多……」
也就是去年這個時候吧,那天夜裏,卓敏回來了,回來時眼睛直直的像一個死人……她躺在床上兩天兩夜,面無血色,不吃不喝,我們問她任何問題她都不說話,後來她拼命哭。
我以為你倆又掐架了,我給你打電話卻一直關機。等到第三天早上她終於起床,自己跑去食堂買了一瓶二鍋頭,站在樓下喝到一半就昏死過去……我們把她拖到醫務室輸液,醒了後她號啕大哭。從她斷斷續續的瘋話中我們才知道事情的大概,雖然我知道她以前有個男朋友,也知道那串水晶的大致來曆,但我們沒有想到這裏面那麼邪性……等你回來時,我和蘇陽什麼都沒有問你,因為那時我們已經知道真相,不想刺激已經瘋掉的你。
卓敏讓我們發誓什麼都別告訴你,我們就指天發了毒誓——
其實在回來之後不到三個月,她就出事了,那段時間她天天喝酒,最烈的二鍋頭。那時學校正在排練畢業匯報的大型歌舞劇《青衣》,她是A角,卻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沒有任何人能勸住她,她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拒絕和人說話,只是看著水晶珠子發呆,舉著酒瓶子狂喝,喝完就默默地哭。那天,在做一個最簡單的「前橋」時,她重重地摔在舞台上,跟腱當即完全斷裂……醫生說治好了不會影響正常生活,但她永遠不可能作為一個專業舞蹈演員活躍在舞台上了。
我還記得,那天她在病床上聽見這個消息後就一直在笑,笑得我心裏一陣兒緊縮,她笑著說她沒事兒,還亮出她的掌紋給我們看,說她那條像被風吹散了的紋路就意味著要夭折……
她是在一個早上帶著行李悄悄離開學校的,當時我們還在睡覺,她沒有對任何人說話就悄悄離開,甚至沒有留下一張字條。她只差一個月就該拿到畢業證了,氣得我們舞蹈老師差點把地板跺穿,說「中國民族舞從此少了一個天才」。
她一直杳無音信。
直到去年我們畢業典禮那天晚上,她突然用公用電話打給我,她說她終於想清楚了人生的意義,她讓我們大家不要為她擔心,她現在一切都好,正准備去一家公司當售樓小姐,她要開始新的生活,然後她就把電話掛了……我們曾經到處找她,可北京的房地產公司多如牛毛。
去年平安夜,她突然又給我打來一個電話,這次是用手機。
我還記得那天雪下得很大,她的聲音很虛弱,她在醫院。你知道她一直貧血,為了養活自己也為了盡快在公司裏博得信任,她一直玩命工作,終於在生日前一天倒下……那天晚上也是你的生日PARTY,你還怪我和蘇陽過了十二點才趕來,其實那天並不是我和蘇陽吵架,我們在醫院一直照顧著她。她睡著的時候好像一個孤兒,她瘦了很多,躺在床上就像只是床單凸起了一根微微的皺褶,她的臉色很蒼白,白得像一張紙,我分明能看得清她脖子上每一根青青的血管。我敢發誓,她在夢中好幾次叫了你的名字,等她醒了後我問她,她卻拼命否認,那天晚上我哭了,她也哭了,她哭著讓我發誓不告訴你她所有的事。
有一件事我不知該不該告訴你……我曾經勸過她盡快離開北京這個不屬於她的城市,回到家鄉或許能和老阿媽過上平靜的生活。但她說她不想離開北京,不想離開北京是因為她知道你還在這個城市裏,她說雖然這輩子不想也不敢再見到你了,但她覺得如果和你同處一個城市,就知道還有最後一根細線隱隱連著她和你,皮和肉之間還有一絲粘連,她說因為確知你在這個城市,她的心裏時時感到某種寄托和溫暖,雖然很多時候也是痛楚……有幾次,她還偷偷跑到你樓下那片白楊林去看你的燈是不是亮著,她就這樣遠遠地守著你,就像守著一根肯定要熄滅的火柴。
她恨你,也愛你。她就這麼傻傻地守在城南的一間小屋子裏。
還有一件事情,後來唐顯知道了她的處境曾經提出想幫助她,但她拒絕了。她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幫助,也不想再以任何一種方式踏進和你有關的朋友圈子。
淺淺說完的時候,天色漸暗,她的眼睛亮亮的有種居高臨下的悲憫,而我渾身發軟,哆嗦著扶緊了旁邊的欄杆。
有塊堅硬的東西正被風化,我只想投降。
第49章
我在那堆購房合同找到了卓敏的新號碼,撥過去,無人接聽,再撥,被掐掉……嚴麗莎驚愕地看著我,關切地問我幹什麼,我變態地對她大吼:「你給我滾!」
我開著車像一發經槍榴線加速後出膛的子彈沖向她家,我在她家樓下瘋狂撥打著她的手機,仍然被掛斷,我發去短信「求你,探出頭來」也沒有回信……然後我就開始拼命按喇叭弄得四鄰不安,有人開始在樓上咒罵,我把頭伸出車窗外對罵,寶寶也在樓上暴怒地汪汪直叫……終於,電話「哢嗒」一聲被接駁,像闖進了一扇拼死防守的密碼門,但門那頭靜悄悄地毫無人跡。
我不停述說,但她一直不說話。最後,我歎了口氣:「如果你真的認為這是最好的結局,那我走了。」她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她一身白衫出現在樓道口,月光打在她身上像鍍了一層閃亮的鉻,顯得她神聖不可侵犯。她不說話,伸手拉開我的車門就上了車,「開車」,然後沉默不語,好像我們已有兩百年沒有見面。
黑夜裏,對面過來的車燈打進車廂,我看著她,她驕傲的脖子如白玉般潔淨,她的眼睛搖曳著枝葉晃過的影子。她仍然那麼漂亮,只不過眼底已被往事抹過一絲重重的陰影……我拉著她滿北京逛蕩,我倆沒有目的地也無所謂時間,我們像乘坐一根樹枝般不知不覺漂流到一道鐵柵欄外,白頤路,解放軍藝術學院。那些樹和枝葉仍然清清亮亮,那道鐵柵欄仍然在夜色中那麼搖曳生動。和過去完全一樣。
她呆若木雞地看著。
突然「哇」的一聲又哭起來,拼命地打我。很疼。
「憑什麼又來找我?」
「因為我不想再對自己撒謊。」
「但我們從一開始就是個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