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深夜裏也不覺得清涼,空氣裏膠著著熱氣的味道,兩邊都是住宅區,這個時候每扇窗外的空調都開足了馬力,風頁旋轉個不停,靜夜裏仿佛聽得見千百匹空調發出的嗡嗡聲。
那種胸悶氣短的感覺又一次襲來,其實跟突然看到她和那個男人站在一起笑談的那一瞬間相比已經好了很多,那時候他坐在車裏根本透不過氣,哪裏還能夠感覺得到其他。
那一瞬間,她輕松地咧著嘴,有點兒孩子氣,側邊露出一顆有點兒歪歪的小牙,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
明明是兩年來隨時可以看到的她,明明是最熟悉的一張臉,可是一旦露出那樣的笑容,他竟覺得陌生。
當然他會覺得陌生,淩小萌在他面前很少會這麼笑,小心翼翼地過日子,笑起來也是標准的賢良淑德的樣子。
成年以後,他從來沒有相信過感情可以戰勝一切的神話傳說。篤信只有當一個男人足夠強大的時候才有資格談感情,有資格得到並且留住一個女人。
他當然是留住她了,可是距離得到,還太遙遠。
時間流逝,淩小萌給他帶來的挫敗感越來越強烈,這麼長的時間,在他面前,她居然還不是她自己。
說不定連她自己,都把自己給丟了,哪裏還有剩下的讓他可以得到?
顧正榮覺得自己失敗,微微苦笑,車子就停在餐廳一側,短短幾步路,他步子走得異常緩慢。
還沒靠近車身,兩側後視鏡的小燈便自動亮了,伸手去拉門,拉到一半他的動作突然停了,然後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側過臉去望向車後。
這條街很僻靜,路燈間隔也遠,他的車車身高大,投下的陰影在地上拖曳到很遠的地方,一直融進黑暗裏。
一輛黑色的小車就安安靜靜地停在陰影裏,它的主人也在,甚至都不是坐在車裏的,半坐半靠著車頭,雙手擱在身前,眼巴巴地看著他。
這個姿勢——他很熟悉啊。
兩年前她在他面前哭泣,燈光昏暗,空無一人的賣場巨大無邊,她蜷縮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裏,仿佛一只被人遺棄的貓。
他讓她回家,那個時間路上太危險了,還是他親自把她送到家裏的。
告別的時候都快五點了,晨曦微露。她住在租來的房子裏,那地方離公司並不太遠,但轉過一個街口就覺得仿佛到了上個世紀。如果不是她指路,他根本就不知道坐落在市中心的公司附近居然還有一條這麼擁擠簡陋的小路。
路兩邊都是招牌雜亂的小鋪子,因為是夏天,居然還有人睡在外面,攤手攤腳,打著赤膊,街面又窄,車子經過時要非常小心。
很老式的公房,她就住在底層一個一看就知道是隔出來的小間裏。窗口正對著外面,窗簾沒有拉,他看著她跑進去,晨光裏那房間仍舊是黑洞洞的,她進屋就急著去拉窗簾,看到他還站在外面,原本眼睛還是紅通通的,這時臉也跟著紅了,根本抬不起頭的樣子。
怕她窘迫,他當時立刻就離開了。後來有一段時間沒有再見到她,他也不覺得奇怪,按照他們兩個人的生活軌道,原本就很難遇上。
但是他心裏一直在惦著些什麼,偶爾路過設計部,其他人都會爭著向他問好,唯有她,無論什麼時候都一個人埋頭在自己的小格子裏畫個不停,連聲音都沒有。
後來他要求設計部把所有的初稿交上來給他過目,她的也夾雜在裏面,但是量很少,最簡單的幾張而已。他不相信這就是她不停埋頭的所有結果,但以他的位置要看初稿本身就很奇怪了,所以也沒再多問。
後來開會的時候顧正榮再問起她,設計部主任表情一呆,直接就回答:"淩小萌?她三天沒來上班了,我已經報了人事部,人事部說按照規定,就算她自動離職。"
然後設計部主任又小心翼翼地看著他,"顧總,您怎麼會問起她?"
顧正榮懶得回答,回辦公室後給她打電話,停機。想了想,他直接開車去上次那個地方。已經很晚了,到了那裏就看到門口圍了一堆人在看熱鬧。他撥開人群走進去才看到她,蹲在地上收拾東西,其實東西也不多,就是散落了一地,她又沒有包可以裝,拿了這樣丟了那樣,手腕露在袖子外,細而且瘦,看得他呼吸困難。
顧正榮走過去把她拉起來,又看到她的眼淚,因為四周看熱鬧的人多,她死憋著沒有哭出聲,眼淚顫顫地在眼眶裏打轉,看到他的時候一臉震驚,眨了眨眼,淚水就順著眼角流了下來,透明的一條直線。
帶她離開那個地方之後,顧正榮才問清楚原由,房東要賣房,急著收回房子,也不顧她沒有找到住處就把東西都丟了出來,多半是看她一個人好欺負。
顧正榮又問她為什麼不去上班,她原本就蒼白的臉色,聽完連嘴唇都沒了血色,聲音又很輕,好像是辯解,又好像是自言自語,"我病了,打電話請過病假。"
那時候他是怎麼想的?時隔兩年,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了。她那麼慘,一個人,病著,剛丟了工作,在這個城市舉目無親,現在連一個住的地方都沒有了。但他居然覺得那些並不見得有多壞,對他而言,甚至是不錯的機會。
原來他一直在等這個機會,原來他根本就不是一個好人。
跟她談完之後她長久沉默,然後就伸手推門,他也不勉強,任她把自己的東西抱下車,一步步往路的另一端走。
那時候已經是夜裏,也是這條路,很僻靜,他看著她慢慢消失,也沒有阻攔的意思,走進餐館叫了點兒東西,又跟老板聊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