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過客,匆匆

飄阿兮 作品,第29頁 / 共15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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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恭喜你升職。」

「還好。你最近過得好嗎??」

「嗯,老樣子。」沈安若的心頭浮起可笑的感覺。多麼荒謬,這一對曾有結婚計劃的男女,如今的對話如討論天氣般虛偽客套。

「安若,你從來都會讓自己過得好。這一點,永遠不用為你擔心。」江浩洋淡淡地說。

「你不是過得更好,去返璞歸真的地方修行幾個月,如今房子車子皆備,官位待遇齊升。」

「那些東西總會有,早晚都無所謂。可是我失去了無法挽回的東西,安若你不覺得嗎?」江浩洋語氣淡然,仿佛在說一件事不關己的事。

沈安若有點氣虛,學著他的語氣淡淡地說:「你也會介意的嗎?」

「我只是想不明白,我們怎麼會走到這一步的?」

「我也想不明白,所以不再想。江浩洋,都過去的事了,你又何必做出遺憾的樣子呢,你真的介意就不會今天才偶然出現了。」

「安若,那時候我已漸漸明白,我們倆走入了死胡同,再多反複幾回,也總免不了同樣的結果,只是彼此多折騰幾次而已。只是我不甘心,無論怎樣,我們總該當面告別,就算不能夠在一起,也該有個正式儀式,而不是在電話裏草草率率便打發了我們的幾年的緣分。那陣子很忙,我實在脫不開身,但是有一天我們的考察車繞經K縣時,我看著路標,知道距你只有一百公裏,於是下了車,請附近村落的果農送我一程。我等你整晚,結果並未如我願。」

「什麼時候?」沈安若有一絲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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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分手的那個周五,我就在你樓下,終於見你回來,與別人一起。安若,那時我只站在離你十米遠的地方,而你並沒有看見我。」

「你明明來了,卻沒讓我知道?」

「你當時朝程少臣招手,目送他離開,直到回頭時,嘴角仍含著笑意。我本想出現在你面前,卻在那一瞬間失了勇氣。我突然覺得,如果你就此離開,會不會更幸福。安若,我已經許久未見你那樣的笑過。你決然地要離開,想必也下了極大的決心。既然你快樂,我為何要再度攪亂一池已經澄清的春水?所以那天我離開,沒有再驚擾你。」

「你是怕……」沈安若生生地把即將出口的話咽下,再說不出一句話。她覺得嘴角微微泛苦,心頭湧起怪異的情緒,傷感,可笑,鬱悶,不甘,混雜在一起,五味雜陳。這個男人,他可以將這麼詩意的語言用作報告式的語調一板一眼地念出來,他可以將這樣煽情的劇情掌控得如此淡漠清冷,她永遠都不是他的對手,所以才失了安全感,拼命地想要逃,偏偏又覺得不舍。而自己,其實也早已成為他甩之而後快的雞肋。無論如何要感激他,如今她終於可以釋然了。

「都過去了。」沈安若輕弱地說。

「是啊,過去了,以後不會再提了。」江浩洋的聲音比剛才更加的平靜無波。

他的車子開得不快,但終究還是到了。

「謝謝你。」

「我送你上樓,你一個人不安全。」

「真的不用了。」

天色詭譎,明明是黑夜,卻異常的亮,雲層低垂,空氣潮濕而壓抑。

「大概要下雨了,天氣預報說有暴雨,你早些回去吧,開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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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你進樓道。」

沈安若不再出聲,低頭默默地走,感覺得到江浩洋就在她的五步之外。他的呼吸與腳步一向極輕,幾乎沒有聲響。

她拿了鑰匙開門,在門打開的一刹那,聽得江浩洋在身後輕聲說:「安若,保護好你自己。」

沈安若進屋後,竟失了力氣,腿腳綿軟,索性坐到地上。她怔怔地在地上坐了很久,覺得大腦亂哄哄吵作一團,心跳失序,而胸口空空蕩蕩,後來便開始頭痛。她一向不願意去思考無謂的過程與結果,寧可逃避,掙紮著站起,從廚房裏翻出一瓶白酒,開了蓋子便灌下去幾大口,被辣得直咳嗽,眼淚都掉下來,但酒勁漸漸湧上時,大腦卻漸漸澄明,心跳也漸漸平緩,於是微微自嘲地笑。

那日做魚,沒有料酒,便打發程少臣去買一瓶,結果他在超市轉了一大圈,買回精裝的五糧液,當時沈安若將他一頓嘲笑。不過好酒畢竟是好酒,入口雖難受,下咽卻並不費力,轉眼又灌下幾口,瓶裏已經只剩三分之一了,自己都覺得駭然,想起兒時讀《飄》時,郝思嘉總是偷偷喝了白蘭地又用香水漱口,或許自己也要成為那樣的酒鬼,於是趁著清醒拖了凳子,將酒瓶塞到廚櫃的最高處。

她第一次喝白酒便是江浩洋教的,那時候她大一,他也沒畢業,一大群人相約周末去泰山看日出,他拖上了她,下午匆匆地乘了火車,傍晚從岱廟出發,一直徒步爬到了玉皇頂。淩晨時分,氣溫驟降,山頂的燈光遠得遙不可及。她又冷又餓,體力透支,江浩洋攙了她一把,遞過小小的瓶子:「喝一口,會暖和,也會有力氣。」她灌下一小口,辣味刺到頭頂,果然一股暖意順著脈絡流向四肢百胲,看一眼,竟是近四十度的白酒。江浩洋後來便一直跟在她身邊,後來爬十八盤時,幾乎把她架起來走,將她一路拖上去。那時他們還不算特別熟,可在那種情形下,無論誰向她伸出手,她都會感激涕零地接受。日出前寒氣逼人,她穿了租來的軍大衣,仍是瑟瑟發抖。江浩洋又遞酒給她,這次她整整灌下小半瓶,驚得他趕緊拿回:「你不覺得暈嗎?」「沒有。」「你有做酒鬼的潛質。」他將他的那一件大衣也脫給她。頭頂是完全沒被汙染過的夜空,繁星璀璨,她一生中再也沒有見過那樣多那樣亮的星星,而江浩洋就在星光下微笑。

多悲哀,果真有做酒鬼的潛質,連灌下半瓶五糧液,腦子都清醒到可以寫回憶錄。

第一道閃電亮起時,屋裏的照明系統便突然滅掉,四下裏一片漆黑,身手不見五指。沈安若在黑暗裏屏住呼吸,恐懼得想尖叫,最終只能死死地捂住耳朵,但幾秒鐘後那連綿不絕的悶雷,即使她蒙上耳朵也仍是抵擋不住。她一向怕黑又怕雷雨天,小時候每當雷雨天氣,爺爺便堵了她的耳朵,蒙了她的眼睛,背著她在屋裏轉來轉去,免得她在第一道閃電亮起時被驚嚇到。她永遠不能忘記多年前那個夜晚,同樣的雷雨夜,她或許是被雷聲驚醒,或許是因疼痛而醒,當她從床上爬起時,見到了白色床單上鮮血淋漓。她驚慌地沖到父母的房間,卻發現房裏空無一人。窗外雷聲炸開,幾乎要把窗子都震破,幾秒鐘後,屋內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剛才的巨雷炸斷了那一帶的電纜。無邊的黑暗時時被破空的光芒與炸雷劈裂,她就那樣裹著被子,縮在地上發著抖,恐懼到連哭都哭不出來,一直挨到天蒙蒙亮,父母才紅腫著眼睛回到家裏,原來正是這一夜,最疼她的爺爺,已經離她而去。她的成人式,就這樣伴隨著雷鳴,電閃,黑暗,鮮血,以及死亡,令她永生難忘。

而如今,又是這樣的黑暗,她似乎又陷入與當年一樣的無助境地。沈安若貼著牆角慢慢地摸索,每一秒都是煎熬,她記得包裏便有一枚小手電,偏偏那僅僅幾米的路,她似乎總也走不到。又一道閃電劈過,她覺得心髒要脫落,卻終於借著那光看清了路,跌跌撞撞地跑到門口,摸到扔在地上的手袋。明明要找手電,卻掏出了手機,手機那點微光終於稍稍拯救了她,她需要聽到別人的聲音,以證明自己並沒有被上天遺棄在這個孤島。手機撥出去,才看清是程少臣的電話,她並不打算找他,但她順手按了通話鍵,上一個電話恰是他打來的。她匆匆地要掛斷,程少臣卻已經接起。當他的聲音從遙遠的另一端傳來時,沈安若覺得恐懼減輕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