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繼而面朝旬旬,臉上堆著笑,略帶拘謹,反複搓著手。「那個……旬旬呐,我今天喝多了幾杯,實在是……嘿嘿,實在是不好意思了,不過我和你媽媽……」
「你要是可憐我的話就別再往下說了。」旬旬打斷了他。
周瑞生保養得不錯,年近五旬,臉上鮮見皺眉,平時系上領帶,帶上眼睛也算文質彬彬,可此刻旬旬看著他白淨面皮上那雙目光遊離的眼睛,剛才那白花花的肉仿佛又在眼前晃動著。她不禁把老貓抱得更緊,她知道,它和自己一樣的惡心。
周瑞生不尷不尬地幹笑著,交握的雙手裏還拎著一條毛巾,正是他不久前從衛生間裏搭在身上帶出來的那條。旬旬試著把注意力轉移,想想藍天,想想白雲和海洋……可是,她還是無法忽略,那竟然是她的毛巾!
她想發作,偏又出不得聲,好像有個小人不停在耳畔提醒著,這是豔麗姐的房子,這是豔麗姐的房子,他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這房子是老式結構,只有一個衛生間,她甚至能在腦海裏構想出日後和周瑞生同在一個屋簷下進出的日子,他今天隨手就借用了她的毛巾,下一次是什麼,牙刷?
「你背上的傷口還得好好處理一下,明天我陪你去打針,我先處理掉這只貓。」豔麗姐再度把矛頭指向旬旬,「這貓平時蔫蔫的,竟然還敢傷人?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早收拾了它,你別跟我打馬虎眼,現在就讓它滾蛋!」
旬旬不是善辯的人,憋得滿臉通紅,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和懷裏那只貓抖得一樣厲害,好半天才擠出一句。「好,好!它滾蛋,我要識相的話也應該趁早滾!」
「你朝我說什麼狠話,真那麼有骨氣有本事,當初還用得著回到這裏?」豔麗姐嗤之以鼻。
旬旬當即二話不說,沖進自己的房間,把老貓往貓包裏一塞,就四下收拾著自己的私人物品。她平日裏收納就極其有序,重要物件井井有條,不過一會兒的工夫已整理停當,拎著貓包和行李就朝大門外走。
周瑞生見事態嚴重,急著要去攔她,可旬旬這樣鮮少動氣的人一旦盛怒之下他如何能夠攔住。豔麗姐臉上除了意外,也不無悔意。她或許逞一時口舌之快,但畢竟是自己肚子裏掉下來的一塊肉,未必真動過將女兒掃地出門的念頭。可豔麗姐愛面子,挽留的話畢竟說不出口,只得嘴硬半諷半勸:「喲,說走就走,看來是找到下家,腰板硬了。我告訴你,走出這個門容易,當心被男人騙了,回頭連個哭的地方都沒有!」
旬旬打開大門,回頭對母親說:「媽,最後那句話正好也是我想對你說的。」
借著一股氣性,旬旬頭也不回地出了豔麗姐家所在的樓棟單元。起初是三步並作兩步,漸漸地腳步開始躊躇起來。她在快出校門的時候給曾毓打了個電話,問能否借她的住處暫時安頓幾天。
曾毓那邊鬧哄哄的,原來她今天去了工地,施工方請吃飯,她原打算明早再回市裏。雖然旬旬並未向曾毓明說遇上了什麼事,但曾毓很清楚以她萬事不求人的脾氣,非到萬不得已絕不會麻煩別人,當即表示讓她等等,自己可以連夜開車趕回來。
工地距離市區大約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此時已近深夜,曾毓說不定還喝了酒,旬旬連忙讓她打消了這個念頭,若只是找個一夜棲身的地方倒也不難,與其勞師動眾,不如隨便找個旅店應付了。難的是天亮之後怎麼辦,她總不能在收回房子之前的這一個多月裏都住在旅店裏。
曾毓大致問了旬旬的情況,爽快地說反正現在連泉也去了外地,自己平時總一個人待著,旬旬願意在她那住多久就多久。只是說到那只貓的時候她流露出了為難之意。曾毓有鼻炎,對一切會掉毛的生物過敏,她猶豫了片刻,委婉地勸說旬旬,反正這貓原本是謝憑寧的,不如送回謝家,實在舍不得,還可以找個動物寄養處托人照料一陣,等到旬旬自己安頓好了,再把它接回來不遲。
老貓在貓包裏不安分地拱來拱去,外界陌生的氣味和聲響讓它極度不安。
貓是一種戀舊的生物,極其依賴它熟悉的環境,有時候旬旬會覺得這貓就是長著一身毛皮的自己,明明舊地已無處容身,走出來卻又無限彷徨。
旬旬謝過曾毓,遂讓她不用為自己擔心,有什麼都等到回來再說,到時說不定已有解決的辦法。掛了電話,新的辦法並沒有靈光一現,但旬旬知道自己不會舍棄這只貓。
並非她把老貓看得無比重要,她是養了它三年,初衷並不是多深厚的感情,而是舉手之勞的習慣。事實上,她對身邊的人、事和物大多如此,鮮少排斥,也很難親密無間,往往都保持合理而安全的距離。換個情境,換個心情,只要在正常狀態下,她都會認同曾毓的建議是最理性的,可她在這個光怪陸離的夜晚忽然心生質疑,理性有什麼用?她理性了快三十年,在四周的癲狂裏自以為清醒的人反倒是最可笑的一個。
旬旬走出學校,馬路上行人漸稀,車輪壓過地面的聲音格外的清晰,她挽著貓包的手凍得有種木木的痛感,幾輛夜班的出租車看她肩背手提的模樣,都試探著放緩車速。她現在不心疼打車的錢了,只是不知道該去哪裏。路越走越安靜,一輛貼著她的手臂呼嘯而過的摩托車嚇得她不由自主地揪緊了手上的行李,不能在漫無目的地行走在夜深人靜的大街上了,她倉皇離開娘家,身上帶著的幾乎就是她全部的身家。
最緊要的那個小包包被斜背在最貼近身體的位置,旬旬下意識地騰出手去碰了碰它,感覺到它實實在在的存在,這讓她又安心了不少。那裏,她今後賴以生存的的證照憑還在、「一無所有基金」基金還在……還有一把從未使用過的鑰匙,以及和鑰匙系在一起的門禁卡也還在。
有個人曾說,只要她願意,隨時都可以用這把鑰匙去打開他的一扇門。
旬旬都不記得是什麼時候把鑰匙放進了那個小包包裏,從始至終她都不認為自己有可能用到它的時候,難道潛意識裏的另一個她自己並不這麼認為?
她停下腳步,茫茫然地掏出鑰匙,門禁卡上很明確地標注著詳細的地址乃至單元房號。讓她無比震撼的不是自己真的就將它們保留至今,而是她發覺有一顆從未曾正視過的種子正在悄悄然萌芽,那瘋狂的念頭拱動著,叫囂著,頃刻間竟頂松了頭上堅實厚重的封土。
他說他是愛她的。
他說留下來較真的那個才是真正在意她的人。
他背後藏著濃霧一般的迷,他捉摸不定,他有時候把她氣得牙根發癢,他沒給過她哪怕一丁點的安全感……可他從來在懸崖邊給她留有一寸餘地,讓她心涼失望地反而是那些她自認為靠譜的人。
最近的一個便捷酒店就在前方不遠處,那裏將會有整潔的床單,安靜的空間和二十四小時的熱水,只要旬旬再往前走那麼幾十米,她便可以暫時放下所有的負重,換來一夜好覺,等到明天曾毓趕回來,寄養了老貓,她的生活就可以回到正常的軌道。
而那把鑰匙所通往的地點卻在相反的方向,那裏有什麼,完全不能夠想象。
旬旬握緊鑰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轉了一圈,路燈、車燈、廣告燈箱和街角霓虹……無數的光影在她迅速轉身的瞬間仿佛膠著成一片,明明是耀眼的,卻又如此混沌,就好像一座龐大無邊的海市蜃樓。有那麼一霎,她完全無法判斷什麼是虛幻,什麼是真實。
池澄的感情是值得依仗的嗎?他口口聲聲的愛是真是假,又能夠維持多久?這世上真的有人會願意耗盡如此多的經曆來陪你演戲,引你入局?如果有,在這煞費苦心的背後,想必也藏著他至為在乎的東西,而她平凡如斯,何德何能?
旬旬之前的抗拒更多的來自於畏懼,她太想保全自己,步步留神,謹小慎微地生活,總在為自己的明天未雨綢繆,可明天有什麼,誰能預期?那麼小心看著腳下,她卻也沒有比別人走得更平穩,該倒黴就倒黴,該摔跤還是摔跤。其實所謂明天不就是由無數個今天所構成,為了不可捉摸的將來錯失觸手可及的現在是不是太過愚蠢?